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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我爱比尔》少,咖啡座只他们两个。阿三要了一客蛋糕,
眼睛一眨就下了肚,又要了一客。不动声色的,三客蛋糕下了肚。老外国人笑眯眯
地望着她,说她吃这么多甜食,为什么一点都不胖,简直是魔术。阿三并不回答。
她一直受理不理,方才的气还没有出完。老人又称赞阿三长得美,尤其是她的头发,
真是飘柔如丝啊!说着就伸手去抚摸她披在肩上的散发。阿三却将头一甩,头发滑
向了另一边。老外国人摸了个空,却并不生气,笑得更慈祥了。这时,阿三才觉得
气出得差不多了,心情开始恢复。她将餐巾纸铺开,摸出一支墨水笔,三笔两笔替
老外国人画了幅速写。她几乎没有看他,在她眼睛里,所有的外国人都彼此相像,
当然,除了比尔,还有马丁。她将画着速写的餐巾纸提起来,对着老外国人的脸。
老外国人很孩子气地叫起好来,说,简直是魔术。阿三说:我有许多这样的魔术,
你要不要,我们可以谈谈价钱。老外国人说:这样出色的魔术,应当由大都会博物
馆来收藏。阿三听出老外国人的滑头,就顺着他话说:那就请你把这个转交给大都
会博物馆。说着把餐巾纸叠起来,郑重地交到他手上。两人都笑了。
这时候,老外国人说:我叫乔伊斯,是美国人。阿三说:我叫苏珊,是中国人。
因为这是不必说的,于是两人又笑。这样他们就算是认识了。乔伊斯接着告诉她,
他住在美国的洛杉矶,开了一个加油站;儿女都大了,有的住在东,有的住在西,
妻子去年死了;本来他们约好等将来老了,把加油站卖了,就来中国旅行,可是没
想到,死神比将来先到一步,妻子走了,他这才明白,将来其实是永远到不了,又
是永远在昨天的;过了一年,他便卖了加油站,到了中国,可是,他的妻子却永远
不会来中国了。阿三听出了神,她开始怜悯这个老乔伊斯,并且开始消除他们这种
邂逅方式里的天生的敌意。乔伊斯将领口里一个鸡心坠子掏出来,揭开盖,让阿三
看他妻子的照片。阿三将脸凑近去,并没有看照片,而是眼睛溜了过去,看见老头
领口里的脖颈上面长着斑点,起着皱,真是一个老人了。阿三退回身子,表示了她
的同情。老人接着说他的妻子,是个老派女人,一生都在勤恳地劳动,抚育儿女,
协助丈夫,料理家务,她生前很想来中国,是因为中国熊猫的缘故,她是一个爱护
动物的女人,天性博爱。
阿三听着他的唠叨,心里有些不耐,惴惴的,不知道下一步会是什么。然而,
事情立刻结束了。老人忽然把话头打住,招手让小姐来买单,然后笑盈盈地对阿三
说,下午旅游团是去买东西,他对买东西向来没有兴趣,看见阿三之后就想,也许
这位小姐会有兴趣听他谈谈,真是非常感激,上海真是个好地方,上海人那么友善,
到处可以看见他们的笑脸,现在,他要赶回去和大家一起晚餐,然后去看杂技,那
里有熊猫。阿三有些发懵,不知该回答什么,乔伊斯又加了一句:可是苏珊你真能
吃甜食啊!阿三甚至没明白“苏珊”指的是谁,就跟着他一同站起,走出了咖啡座。
这一天的最后一件事,是去找评论家,向他讨来彼此都已忘却的一笔拖欠的画
款,从此便两清了。
这一次酒店大堂的经验,很难说是成功还是失败。重要的是,阿三自己必须搞
清楚,她期待的是什么,难道仅仅是与外国人同饮咖啡?阿三当然回答:不是。可
是,喝咖啡是一个良好的开端,接下来的,谁又能预料呢?也不排斥会是乔伊斯的
那种。天晓得他是不是叫乔伊斯,就好比天晓得阿三叫不叫苏珊。不管怎么说,和
乔伊斯的事情至少证明了事情的开头是可能的,只要事情开了头,总要往下走,总
会有结果。这样一想,阿三就安心了。
下一日,阿三直睡到日上三竿,下午三点才过江到浦西。这一回,她坦然地走
进咖啡座,要了一杯饮料,然后,怀着新鲜的兴致望着四周。此时此刻,正是酒店
大堂活跃的时分。咖啡座里几乎满了一半,三三两两,有的高谈,有的低语。惟有
阿三是独自一人,但她沉着而愉快的表情,使人以为立即有人去赴她的约。这是幽
暗的一角,从这里望过去,明亮的大堂就像戏剧开幕前的喧哗的观众席,而这里是
舞台。大幕还未拉开,灯光还未亮起,演出正在酝酿之中。阿三心里很宁静。有人
从她身边走过,不是她期待的那类人,所以她无动于衷。周围的人与她无关,都在
说着自己的事,喝着自己的饮料,可就是这些人,这些低语,杯子里的饮料,咖啡
的香,还有那一点点光,组成了一种类似家的温馨气氛,排遣了阿三的孤独和寂寞。
这样有多好啊!她忘记了她的画,也忘记了比尔和马丁。因为这里除了有温馨的气
氛之外,还有着一种矜持的礼节性的表情,它将私人性质的记忆隔离了。
有外国人走过来,眼光扫过她,向她微笑。阿三及时做了反应,可是没有抓住。
那人走了过去,在角落里坐下,不一会儿,又来了他的中国男朋友。阿三就想:那
是个同性恋。
阿三高兴她对这里感到稔熟,不像那边的一个中年女人,带着拘谨和瑟缩的神
情,又穿得那么不合适,一件真丝的连衣裙,疲软地裹在她厚实且又下榻的肩背上。
她喝咖啡是用小匙一下一下舀着喝的,也犯了错误。有了她的衬托,阿三更感自信
了。她才是真正适合于此的。又有人来了,看上去像个德国人,严肃,呆板,且又
傲慢,阿三做着判断。他是单身一人,在隔了走廊的邻桌坐下了。小姐走过去,送
上饮料单,他看都不看就说了声“咖啡”,然后从烟盒里取烟。一切都是那么自然,
阿三站起来,向他走过去,问:对不起,先生,能给我一支烟吗?当然,他说,将
烟盒递到她面前。阿三抽出一支,他用他的打火机点上,阿三又回到了自己的座位。
两人隔了一条走廊吸着烟,谁也不再看谁。然后,他的咖啡送来了。小姐放下咖啡,
从他们之间的走廊走过。似乎是,事情的一些成因在慢慢地积累着,这体现在他们
两人看上去,都有些,僵。
当阿三抽完一支烟,在烟缸里揿灭烟头的时候,“德国人”又向她递过烟盒:
再来一支?阿三谢绝了。两人相视而笑,神情放松下来。
先生从哪里来,德国吗?阿三问。美国,他回答。阿三就说:我错了。他问:
为什么以为是德国?阿三戏谑他说:因为你看上去很严肃。美国人哈哈大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