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李义山溘然长逝,徐凤年混迹行旅(2 / 4)

作品:《雪中悍刀行完结版大全集(1—20册)平装版

“那好,师父的师父恰好不在寺中,他老人家珍藏了几套佛经,你去偷来,下山典当了换银子去。反正到时候返寺,他舍得打我,也不舍得打你。”

“师父,这是犯戒。”

“你都喜欢上姑娘了,都信誓旦旦不做那佛陀了,还怕这个?”

“师父,天气好,我洗衣服去了。”

“去去去,悟性还是不够。”

这个小和尚跑去端木盆拿搓衣板,太阳底下坐在小板凳上。

当初在北凉王府,东西脸上挂了半斤红妆,世子殿下可能是好心好意不想伤了她的心,可笨南北当时是真的觉得好看啊,自那以后就越发觉得要成佛,能烧出舍利子,让她能买好些的胭脂水粉了。不过东西做了一个梦,他如今是做不成佛陀了。

笨南北低头搓洗着衣裳,只觉得很愁啊。

与两禅寺齐名称圣地的龙虎山,一名枯黄清瘦少年打趴下了齐玄帧座下黑虎,一场架打得地动山摇,然后骑虎下山。

北凉王府,听潮阁。

一座清凉山,无风亦无雨。

李义山在阴暗潮湿的顶楼伏案书写有关历朝历代皇权相权的争斗起伏,已经写至本朝当今天子与张巨鹿,他抖了抖手腕,不小心将几滴墨汁滴在宣纸上,瞧着缓慢浸染散开的墨迹,这位已经在阁楼生活小二十年的王府首席幕僚突然作呕,连忙捂住嘴巴,拎起脚边的酒葫芦,用一口绿蚁酒咽下涌上喉咙的鲜血,放下酒壶后,视线昏花,一卷尾“自古昏君惰主养权相,本朝名相辅勤君,何其怪哉”寥寥二十字,竟然写得有些歪扭,失去了一贯的章法。

李义山轻轻叹息,放下那一杆硬毫,搁在笔架上,吐出一口酒味血腥味混杂的浓重浊气,随手掀开几本梧桐苑五六位丫鬟最近一起编撰刻画的王朝地理志,看了几眼就放下,吃力地站起身,推开房门,走到檐下过廊,想了想,破天荒走下楼。白狐儿脸不知为何也跟在他后头,一起走到一楼,并且出了听潮阁,来到养有万尾珍贵锦鲤的湖边,几位守阁奴皆是震惊不已,第一时间通知了北凉王。李义山站在阁楼台基边缘,摇摇欲坠,等到徐骁跑来,才艰难坐下。徐骁坐在这名当年和赵长陵一起称为左膀右臂的国士身边,将自己身上一袭老旧狐裘披在李义山身上,皱眉道:“元婴,你身子骨不能受寒,怎的出楼了?”

李义山捂嘴仍是止不住地咳嗽,徐骁连忙轻柔敲背,这位春秋国士眼神安详地望向湖面,轻声笑道:“大将军,我跟了你多少年了?”

徐骁感叹道:“三十二年了。当初我是个出身鄙陋的死蛮子,没几个读书人乐意给我当手下,都嫌弃丢人,有辱门楣,就你和长陵两个愣头青,先后傻乎乎跑来,我当时都觉得你们两个要么脑子有问题,要么是不怀好意。

后来才知道我捡到宝了。”

李义山缩回手,握拳放在膝盖上,笑容豁达,轻声道:“大将军,张巨鹿是比我和赵长陵都要有抱负和才华的名相权臣,有这样的庙堂对手,累不累?”

徐骁轻拍着三十几年老搭档的后背,笑道:“有你在,我怕什么?反正从来都是我冲锋陷阵,你运筹帷幄,怕过谁?”

李义山苦笑道:“你这甩手掌柜,忒无赖了。”

徐骁哈哈笑道:“就我这么个糙人,除了当年跟老宋学来的缝鞋活计,还算拿得出手,骗了个媳妇回来,就再做不来其他的精细活了。”

李义山笑容恬淡,眯起眼,看了眼天色,缓缓说道:“当年很多人劝你自己当皇帝,我是极少数不赞成的,如果当初你是因为听了我的屁话,才让那么多将士寒心,决定解甲归田,甚至许多人跟你反目成仇,那你今天骂回来好了。”

徐骁摇头道:“才多大的事,再说了是我自己知道没当皇帝的命,与你无关。”

李义山咳嗽了几声,说道:“张巨鹿很厉害啊,才几年工夫就让朝廷上下出现人人激奋的新格局新气象,虽时常犯忌惹来非议,但委实是功在社稷,况且有个明君坐镇龙椅,让他没有后顾之忧。尤其是在筹边一事上成绩斐然,让人惊叹。几次两国大战都以失败告终,但两朝东线边境,硬是在他的布置下扭转颓势,边防溃败逐渐有所匡补,选用了大批善战青壮将才赴边御敌,难得的是说服顾剑棠,在兵部添设侍郎二员,用以顶补边防缺员。当初在老首辅手上充任边关军校,不是浊品杂流便是不受重视的迁谪官员,如今倒是成了香饽饽,足见张巨鹿这个帝国裱糊匠的缝补功底。但是大将军,张巨鹿也非完人,这位紫髯碧眼儿小事温和,大事却自负凌人,堪称旁人同僚有所忤触之立碎,这就势必埋下了祸根。当下老牌贵族豪阀虽已不在,前朝的勋贵轮流掌朝柄,没了根基,却仍有两大士子集团顶上,而这两大权贵的领袖人物大多被逼致仕,逐出内阁,或者急流勇退,借口回乡养疾,这才有了新近国子监右祭酒骂他是吹笛捏眼打鼓弄琵琶。只不过骂得凶,到底还是不知道张巨鹿的用心啊,这位独专国柄的首辅分明是想要以一人之死后身败名裂,换来万世太平。”

李义山猛然间神采奕奕,雪白脸色开始泛红,继续说道:“碧眼儿想要在有生之年看到徐家败亡,我李义山成事不足,某些败事到底还算绰绰有余,倒也留下十六策应对。除此之外,还有北凉治政六疏共计三十四议,也都写完,都留给凤年。”

白狐儿脸始终站在两位老人身后,沉默不语。

他知道这位枯槁国士,早已病入膏肓,熬不了多久时光了。

徐骁轻声说道:“别说了。”

李义山松开拳头,手心猩红一摊。他笑了笑,不再咳嗽,只是嘴角渗出血丝。疲倦至极的他闭上眼睛,说道:“南宫先生,李义山求你一件事,将来如果凤年有难,而三十万铁骑却无法救援,恳请先生务必出手相助一次。”

白狐儿脸沉声道:“请先生放心!”

“看不清了。”

视线开始模糊的李义山颤抖地抬起手臂,拿手指凌空指指点点,好似那些年与年幼世子殿下一局局黑白对弈。

他布满沧桑的脸上似乎有些遗憾,当年对这个孩子太严厉了,责骂太多,称赞太少。

这名不知是病死还是老死的男人,脑袋沉沉靠向肩并肩而坐的大将军,喃喃道:“终于能睡个好觉了。”

这一觉睡去,便不再醒来。生死何其大,生死何其小。

白狐儿脸撇过头,不忍再看。

北凉王徐骁只是轻轻帮他拢了拢那件快要滑落的狐裘。

北莽先帝登基以后,自认做了四件大事:统一王庭皇帐,创建六百余个驿站,于无水处打井取水,在各大军镇城池设立赤军镇守。当今女帝篡位却不改政,在这四件事情上继续精耕细作之余,又兢兢业业做了两件事:别军民,即地方军民财分开;再就是定赋税和户籍。其他还有类似设立劝农司,编撰《农桑辑要》。北莽的文官制度远不如春秋中原那般完善,任何一件事情,都要皇帝本人耗费巨大精力去事必躬亲,所以在徐凤年看来,穿龙袍实在是毫无吸引力。家家有本难念的经,离阳王朝的赵姓天子治政,勤勉程度,更是只高不低,据称这些年下来日均朱批文字达到数千字,要知道这是一位家天下的帝王,而非追求著作等身的文人书生。别的不说,仅是朝会,每日亲坐朝门处理一切三省六部各司所的大小事情,就让那些以为当皇帝就只是三宫六院的百姓听而生畏。

时至暮春,谷雨时节,大雨滂沱,泼洒在太安城中。

先前京城没有张贴天师禁蝎符咒的习俗,只是随着青词宰相赵丹坪在京城的得势,以及民间的传颂,尤其是在天子的表率以后,满城都有了朱砂书符禁蝎的习俗,寻常人家就去道观花上几十文钱买符,破财讨心安。富贵门第自然有门路去让道教真人亲笔画符,而高门大宅,都是京城大观里心眼伶俐的老神仙派遣道童主动将一叠叠朱红符咒送上门,这与清明谷雨之间的热络赠茶并无两样。此时,离五更破晓还有小一段光景,一名身穿大红蟒衣的男子走在深宫大内,手持几张与寻常禁蝎符截然不同的黄底朱丹符箓,另外一只手下垂在袖,提了一把普通的油纸伞。

缓缓穿廊过道,往皇宫玄武北门走去,男子无眉没须,一头雪白头发,两缕如雪长发垂在鲜红蟒袍前,持符探袖的那只手,粗看只是修剪干净,如女子般白皙修长,细看袖口竟然有无线红丝如纤细小蛇扭躯飘摇。虽然才是谷雨,约莫是近湖的缘故,骤雨过后,附近蛙声一片。北门玄武有一座更鼓房以及计时的一间刻漏房,各挑选有勤恳太监当值,这名虽白发如霜,面容却保养得体瞧着才中年模样的蟒衣太监脚步竟然无声无息,如同一只行走在夜幕中的捕鼠红猫。宫内有资格身穿红蟒衣的宦官屈指可数,就官衔而言,以正四品司礼掌印太监和从四品司礼秉笔太监几位大宦官为首,太安城皇宫号称浩浩荡荡十万宦官,虽是夸大其词的虚数,却也侧面说明这个坐拥天下的赵姓家族宦官之多。这位近看装束就已经足够被称作貂寺的宦官来到玄武门,贴上了画有雄鸡啄蝎的朱丹符箓。他不识字,自然认不得那些精妙符咒到底写了什么,年幼入宫前是没钱进入教塾或者私学,入宫以后,跟了主子,忙碌得顾不上学文识字,再后来,主子成了九五至尊,大概是为了避嫌,他也就没了去读几本书的心思。

站在门下,看着那张由龙虎山赵丹坪提笔亲写的符咒,这位大宦官嘴唇微动,说了无人可闻的三个字,“鬼画符。”

他抬头看了眼天色,还要下一场暴雨,可惜了那些新透红的桃花新抽绿的嫩芽,不由轻叹一口气,默默提伞返身走回。四更将至,临近刻漏房,一名值殿监老宦官匆匆拿着青底金字的时辰牌往更鼓房跑去,一路上大小太监们见着了,不管身份,都要侧身站立,以示尊崇,便是未曾掩门的房内太监见着了,也应该起身。太监这个世人眼中云遮雾罩的行当,实在是有太多的规矩和讲究,曾经有一名圣恩正隆的大太监撞到了值殿监宦官,误了敲更,那名大太监曾经的班头已经成为御马监的掌印,私下父子相称,当值宦官被反咬一口,被活活打死,之后被韩貂寺获知,不仅这名正值炙手可热的太监,连同御马监掌印太监一并被私刑剥皮,而这等连朝廷大臣都悚然的大事,对家事国事习惯事必躬亲的皇帝陛下,也只是一笑置之,对于御史言官雪片一般的弹劾,以“寡人家事”四字驳回。此时,前往更鼓房递送时辰牌的老宦官原本沉浸在所到之处所有太监的恭敬礼让之中,见着了拐角转来的那一袭大红蟒衣那一头白发,瞬间头发炸开,不敢停留,只是弯腰低头,大步变小步,但加快步伐,使得速度不增反减。白发红蟒太监微微侧肩,两名身份天壤之别的宦官就此擦肩而过,老宦官始终连大气都不敢喘。乖乖,他如何不怕,当年那位遗落民间的新皇子入宫,身后这位,可是一气杀了四百多名胆敢私下议论皇子身份的太监,其中就有本是心腹的二十四衙门之一兵仗局的首领太监。

这位手腕血腥的红蟒太监,自然就是十万宦官之首,与人屠徐骁和黄三甲并称王朝三害之一的人猫韩貂寺。

五更鼓响,也就是破晓了。

刻漏房九刻水滴出第一声,就有腿脚灵活的小太监赶往宫门禀告拂晓已至。千万盏大红灯笼几乎是在同一瞬间高高挂起,照耀得一座皇宫灯火通明,充满生气。韩貂寺轻轻走在其中,等到九刻水第二声来临,他刚好一步不差来到皇帝御前,进屋以后,始终低头,只能看到一双出自尚衣监的黄紫相间的靴子,除去寓意勋贵的颜色,也就与寻常家庭的棉鞋无异。房内有奉御净人侍奉那名男子穿上正黄龙袍,男子听着窗外雨声,笑声温和,“谷雨降雨,万物清净明洁,是个好兆头。”

弯腰的韩貂寺,两缕下垂头发几乎触及沁着凉意的青石板地面,轻声道:“启禀陛下,六皇子昨天托人送了些雨前香椿入宫。”

男子没有作声,房内气氛凝滞,只听得窗外雨声隆隆,许久,他才笑道:“虽说雨前香椿嫩如丝,不过他显然是送你这个大师父的,与朕无关,你就不要画蛇添足了。”

韩貂寺弯腰更低。

男子脱下一只黄紫棉鞋,砸在这名大太监身上,大笑一声,略显无奈道:“拿三斤过来便是。”

红蟒衣韩貂寺点了点头,白雪发梢随之在地板上弯曲,他捡起棉鞋,小跑几步,交给御前净人手中,然后后撤几步,站在原地,用太监特有的轻柔腔调,只不过比起一些太监的阴柔瘆人,多了几分醇正,小声说道:“陛下恕罪,六皇子只送了两斤香椿。”

才拿过棉鞋准备自行穿上的男人又丢了过来,笑骂道:“那就两斤都拿来,你这当大师父的,没这口福了。”

掌宝玺大太监和几名俱是红蟒巨宦都已经在门外安静候着,站在廊道中线,风吹雨斜,大雨拍栏杆,溅入走廊,鞋面很快就浸透。这些大太监都是宦官极致的四品从四品,等着跟随皇帝陛下向南而行,其间要先走过一条象征大内界线的龙道,再绕过两座宫殿,才算到民间所谓的金銮殿参加今日的早朝。

临朝之前,就会有几位新提拔而起的起居郎在中途汇入这支队伍,都是一些年轻的新面孔,却连大太监们都要笑脸相向,与以往一等达官显贵在宫内遇上他们主动下马下轿截然相反。

本朝早朝遵循旧例,皇帝亲临,除去天灾,严寒酷暑一日不间断。不过对于绝大多数品秩不高的京官而言,还算不上如何劳累,只需要参加五日一次的大朝以及朔望朝;那些个住在临近皇城几条权贵扎堆的大街上的官员,大概是四更起床;其余官员每逢大朝,若是买不起越是离皇城近越是寸土寸金的豪宅大院,恐怕就要三更半夜就要动身,穿过小半座京城才能不耽误朝会。今日大雨,文武百官出门就都带了雨衣,此时披雨衣等候大门开启,因为是大朝,不光是公侯驸马和近千京官,许多世袭勋官散官也都按例前来早朝,足有一千四五百人,密密麻麻地站在皇城大门以外的雨中,黄豆大小的雨点敲打在伞面上,砰然作响。

这是一幅太平盛世独有的候朝待漏画面。

这个前无古人的庞大帝国,无数政令就交由他们下达到版图每一个角落。

钟响以后,这些大权在握的朝参官京朝官就要弃伞前行。过城门以后,不得喧哗不许吐唾,近侍御前有病咳嗽者即许退朝,前者往往也因人而异,低品小官一经发现,自然会被监察侍卫和宦官驱逐出去,以往许多祖辈建功的勋官子弟也都对此不搭理,踏阶入殿以前的一路前行,都会与世交官员窃窃私语,说些不甚恭敬的言语,直到张首辅掌权以后,这种陋习才得以涤荡,每次朝会因此越发肃穆庄严。大黄门晋兰亭撑伞而立,依然孤单伶仃,对此人相当不喜的大部分京官们都私下取笑“并非鹤立鸡群,而是鸡立鹤群”,尤其是这位鲤鱼跳龙门的小士族黄门郎一次早朝,竟然拉肚子,差点憋死,所幸黄门郎不像四品以下官员只在殿外跪地无法入殿面圣,被皇帝陛下看出异样,特准他退班离去,才算没有闹出天大笑话,于是这个好不容易靠卖熟宣与几位大人物拉上关系的黄门郎,彻底成了京城显贵们茶前饭后的取笑谈资,尤其是桓温遥领国子监左祭酒去广陵道担任经略使后,一偌大座京城,四品以上官员中唯一一位愿意让晋黄门入府门的庙堂重臣也没了,谁让这小子好死不死偏偏与北凉走得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