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广寒楼是非蜂起,逢澹台见招拆招(3 / 3)

作品:《雪中悍刀行完结版大全集(1—20册)平装版

白袍公子面带微笑站在湖畔,提着紫竹编织而成的鸟笼,养了一只名贵龙舌雀,约莫二十五六,面如冠玉,极为玉树临风,这副能教小娘子尖叫的好皮囊,比起世子殿下真容可能要差上一些,不过比较当下带了面皮的徐凤年,可就要出彩许多。他对妹妹的蛮横无理,实在是头疼,气笑道:“我的小姑奶奶,你就饶过我吧!你就当我是捡来的成不成?”

澹台箜篌嘴上不饶人,但面对这名亲人,明显语气中带了许多邀宠的亲昵俏皮,并无半点生冷。她小跑出了水榭,到二哥身前,叉腰嘟嘴委屈道:“放屁,你与大哥是孪生兄弟,你若是捡来的,爹娘岂不是就我一个亲生女儿?”

是飞狐城头号浪荡子却无恶名流传的澹台长安,眼中蓄着温煦笑意,摸了摸妹妹的脑袋,苦笑道:“你呀你,这话要是被你大哥听到,看不狠狠收拾你。也就是我比那书呆子更宠你,才不与你生气。来,说说看家里谁最心疼你,说对了,二哥给你惊喜。”

澹台箜篌双眸笑成月牙儿,挽着二哥的胳膊,嘻嘻笑道:“肯定是二哥呀,没跑的。”

英俊公子哥开怀大笑,点了一下她的额头,“明明知道你这没良心的妮子,到了书呆子那边就要墙头草转变口风,不过听着还是让二哥舒心。院子那边我让下人给你准备了梅花粥,梅花花蕊可都是腊春时分二哥一朵一朵亲手摘下的,好几次从树上结结实实摔下来,都没敢告诉你。”

澹台箜篌抱着二哥,雀跃道:“就知道二哥对我好啦,以后不嫁人,给你做媳妇!”

澹台长安弹指敲了一下口无遮拦的妹妹,佯怒道:“不嫁人可以,但是给二哥做媳妇,成何体统!”

他让妹妹帮忙拿着鸟笼,还不忘告诫眼珠子悄悄转动的她若是胆敢私自放了龙舌雀就喝不到梅花粥,见她一脸泄气,澹台长安这才笑望向徐凤年,作揖后真诚致歉道:“澹台长安替顽劣妹妹给这位公子说声对不住,她性子其实很好,就是调皮了一些,总是长不大,公子不要往心里去。听闻公子要见魏满秀,如若不介意长安多此一举的引荐,这就和公子一同前往绣球阁。”

徐凤年微笑摇头道:“当不得澹台公子如此兴师动众,明日还会再来广寒楼,就不劳烦了。”

澹台箜篌撇嘴道:“真是不知好歹。”

见澹台长安转头瞪眼,她吐了吐舌头,伸出手指去逗弄那只学舌比上品鹦鹉还要惟妙惟肖的龙舌雀,她一说“三公子武功盖世”,雀儿便跟着学舌,嗓音果然与真人一模一样,孩子心性的澹台箜篌笑得不行。

徐凤年轻声笑道:“好鸟。”

耳尖的澹台长安竟然腼腆地朝自己裤裆瞧了瞧,一脸酒逢知己千杯少的感慨唏嘘,“公子慧眼啊!走走走,不嫌弃的话,就与我痛痛快快喝上几杯。”

容不得徐凤年拒绝,澹台长安就快步走上前,拉着他的手臂,走向安阳小姐的独栋小院,殷勤道:“说来公子可能不信,长安一见你就觉着亲近。”

见徐凤年眼神古怪,澹台长安哈哈笑道:“放心,我没有断袖之癖,虽说不至于无女不欢,却也恨不得自己是夜御十女的真爷们儿,不过前些时候与一个世交子弟打赌,在风波楼那边女人肚皮上赌伤了身子,这段时间见着漂亮女人就跟见着洪水猛兽一般。不过暂时对男人仍是没有兴趣,公子放一百个心。”

徐凤年直截了当道:“不算放心。”

澹台长安不怒反笑,而且笑声爽朗,没有半点阴沉气息,这名以玩世不恭著称的大纨绔,似乎天生就有种水到渠成的亲切感,“跟实诚人打交道,就是轻松。那我也就顺水推舟把话说在前头,省得公子你多费心思揣摩。是长安看对眼的人,只要不是存了坏心,否则便是打我几拳骂我几句,都是好事。我可能当下有些膏粱子弟的臭脸色,事后也一定会后悔得不行,公子若真与澹台长安成了知己,可要多多包涵。”

徐凤年跟着走入人走茶凉便再换一轮热茶的幽静小院,直白道:“二公子的知己,是不是太不值钱了,见了谁就逮着做朋友?”

始终拉住徐凤年不放的澹台长安转头一脸受伤表情。

澹台箜篌一拍额头,有这样的无良二哥,真是丢人现眼。不过她倒是没觉得世族出身的二哥跟一个穷酸白丁来往,甚至是称兄道弟有任何不妥。何况这位佩刀的外地人,长得也不算歪瓜裂枣,武功嘛,年纪轻轻就能与杨殿臣打平,也就是落在二哥手里会被拉去喝酒聊天说废话,如果被惜才如命的大哥看到,还不得请回城牧府邸当菩萨供奉起来。

安阳小姐如先前徐凤年在二楼窗口所见,是一位体态丰腴肌肤白皙的美人,身披锦绣,衬托得如同公侯门第里养尊处优的贵妇,这般气质雍容的女子,是很能惹起权贵男子爱怜欲望的,男孩穷养出志气,女子富养出气质,是很实在的道理。离阳王朝最上品的名妓,一种是春秋亡国的嫔妃婕妤,只不过二十年过后,已然成为绝唱,不可遇也不可求了;第二种是获罪被贬的官家女子;第三种才是自幼进入青楼被悉心栽培的清伶,慢慢成长为花魁。

眼前这位捧琴的广寒楼头牌,根据李六所说,便是橘子州一个败亡大家族走出的千金。

落座后,身为广寒楼的大当家,澹台长安对待安阳小姐仍是没有任何居高临下的姿态,笑眯眯道:“安阳姐姐,能否来一曲《高山流水》?我与身边这位不知姓不知名的公子,十分投缘。”

安阳小姐抿嘴一笑,显然熟谙这名澹台二公子的脾性,也不如何多余寒暄,只是点了点头。

徐凤年无奈道:“在下徐奇,姑塞州人士,家里没有当官的,都掉钱眼里了,做些庞杂生意,主营瓷器。”

澹台长安笑道:“你大概也知道我姓名家世了,不过为了显示诚意,我还是说一下。鄙人澹台长安,我们家这个澹台只是那个龙关豪门澹台氏的小小旁支,参天大树上的一根细枝丫而已,吓唬不了真正的显贵。‘长安’二字,我觉得爹娘给得不错,不是什么奢望飞狐城长治久安,只不过想着让我长久平安罢了。徐公子你看,我像是心怀大志的家伙吗?我倒是装模作样,好拐骗那些非公卿将相不嫁的心高女子,奈何底子不行,比我大哥差了十万八千里。喂喂,安阳姐姐,好好弹你的琴,别欺负我不懂琴,也听出你的分心了,我说的这些女子中,就有你一个!”

徐凤年啼笑皆非。对于危险的感知,他身怀大黄庭,比起心思玲珑的小丫头陶满武还要敏锐,澹台长安除非是金刚境以上的高人,否则还真就是没有半点恶意的有趣家伙了,只不过看他的面相与脚步,分明是被酒色掏空身子的寻常纨绔,若是故作掩饰,那不论是心机还是修为,徐凤年不管进不进这栋院子,都要吃不了兜着走,就当作既来之则安之。

对于观象望气,是行走江湖的必须技巧,至于是否岔眼,得看双方境界高低。武道高手就如同不缺钱财的富人,脖子上挂着拇指粗细金项链,或者身上挂满一贯贯铜钱的,能是真正的富贾?富可敌国时,多半素袖藏金。气机一旦内敛,除非高出两个境界,由上而下观望,才能八九不离十,否则就很难准确探查,好似安阳小姐丰满胸脯间那块被夹得喘不过气的翡翠,本是诸多种宝石中不起眼的一种,可因为翡翠得天独厚的赌石一事而兴起,很大程度上玉石藏家们钟情的并非翡翠本身,而是剥开石皮的那个赌博过程,动人心魄。

高手也是如此,行走江湖,大多敛起气息,好似与其他高手在对赌,这才有了高深莫测一说,否则你一出门,就有旁观者轰然叫好,嚷着媳妇媳妇快看快看,是二品高手耶。若是一品高手出行,路人们还不得拖家带口都喊出来旁观了?未免太不像话了。这也是江湖吸引人的精髓所在,能让你阴沟里翻船,也能让你踩着别人一战成名。若是到了与天地共鸣的天象境,则另当别论,别说一品前三境,乃至第四重境界的陆地神仙,几乎可以辨认无误,但是这类人物如三教中圣人一般韬光养晦,不好以常理揣度,这也是当初龙虎山赵宣素老道人返璞归真,为何能接连蒙蔽李淳罡与邓太阿两位剑仙的根由。其余以力证道的武夫,都难逃“天眼”。

强如天下第一的王仙芝或者紧随其后的拓跋菩萨,两人被认为一旦联手,可击杀榜上其余八人!他们则根本不需要什么天象,任何武夫,都可以感受这两尊神人散发出的恐怖气焰,这二人除了对方,不管对上谁,都算是碾压而过,任你是陆地神仙,都要纯粹被以力轰杀。

澹台长安还真是不遗余力地掏心掏肺,听着琴声,看了一眼在旁边欢快喝他亲手所煮梅花粥的妹妹,小小酌酒一口,眯眼道:“说来让你笑话,我的志向是做一名乡野私塾的教书先生,对不听话的男童就拿鸡毛掸子伺候,对女娃儿就宽松一些,倒也不是有歪念头,只是想着她们长大以后的模样,亭亭玉立了,嫁为人妇了,相夫教子了,不知为何,想想就开心。”

徐凤年平淡道:“这个远大志向,跟多少朋友说多少遍了?”

澹台长安无辜道:“信不信由你,还真就只跟你说起过。”

徐凤年忍不住侧目道:“澹台长安,你摘梅花的时候摔下来,顺便把脑子摔坏了?”

喝粥却聆听这边言语的澹台箜篌喷出一口粥,竖起大拇指笑道:“徐奇,说得好!”

澹台长安白眼道:“姑奶奶,刚才谁骂我胳膊肘往外拐的?我是不是要回骂你几句?与人骂战,你二哥输给谁过?”

澹台箜篌做了个鬼脸,再看那名佩刀青年,不觉顺眼许多了,起码二哥狐朋狗友不计其数,可真敢说二哥脑子摔坏的好汉,不能说没有,但也屈指可数。再说了,这位外地游子可是才认识没多久,这份直来直往的胆识气魄,就很对她这位城牧府三公子的胃口,跟这碗梅花粥一般无二!这是不是就是江湖行话所谓的不打不相识?她慢悠悠吃着梅花粥,心情大好。

澹台长安问道:“徐奇,你的志向是啥?我看你武功可相当不差,是做洪敬岩那般万人敬仰的武夫,还是洛阳那般无所顾忌的魔头?或者再远大一些,成为咱们北莽军神那样足可称作顶天立地的王朝百年,独此一人?”

徐凤年想了想,平淡道:“没那么大野心,就是想着家里老爹真有老死那一天,走得安心一些。”

澹台箜篌似乎想起在四楼自己的言语,也不管这个徐奇是否听得见,细声细气小声嘀咕道:“对不住啊,徐奇,我在广寒楼也就是随口一说。”

澹台长安破天荒沉寂下来,良久过后,举杯轻声道:“挺好啊,比我的志向要略大一点点,我就不待见那些口口声声经世济民的家伙,飞狐城这样的人太多了,我许多朋友里也一样,总是望着老高老远的地方,脚下却不管不顾,爹娘健在不远游,他们不懂的。”

见徐凤年眼光投过来,澹台长安尴尬笑道:“我的意思你懂就行,没说你的不是,我不学无术,好不容易记住一些道理,就瞎张嘴。”

徐凤年笑了笑。

澹台长安跟撞见鬼一般,开怀大笑道:“徐奇啊徐奇,你这吝啬哥们儿终于舍得施舍个笑脸给我了,来来来,好汉满饮一杯,咱们哥俩走一个?”

徐凤年举杯走了一个,一饮而尽。

谈到故往,不觉勾起了徐凤年的思绪。他当然喜欢那个娘亲在世的童年,无忧无虑,与两位心疼自己的姐姐嬉笑打闹,就算是娘亲督促念书识字严厉一些,日子也无忧无虑,连天塌下来都不怕。娘亲有一剑,老爹有三十万铁骑,他一个不需要承担任何事情的孩子,怕什么?

世子殿下也不讨厌那个少年时代,与臭味相投的李翰林,耳根子最软更像个女孩子的严池集,闯祸身先士卒背黑锅也不遗余力的孔武痴,在一起干的或荤或素的勾当,都有些少年不识愁滋味的感觉,都是值得回味或者反思的过往。在那些故去的日子里,徐凤年想起或者撞上不顺心的事情,就拿徐骁撒气,顺手抄起扫帚就敢追着他打。这样的光景,不说在王朝藩王府邸,恐怕在任何一个士族里头,都是无法想象的荒诞画面。可每次徐骁都不生气。一开始徐凤年不懂,只是觉着徐骁对不起娘亲,就得挨揍,他要是敢生气,他就跑去陵墓娘亲那儿告状。长大以后,倒不是说真的还想与徐骁在牛角尖里较劲,一定是憋着怨气才随手抄起板凳扫帚就去撵人,只不过习惯成自然,很多时候手痒顺手而已。世人眼光如何,他们这对父子还真半点都不在意。

收起思绪,徐凤年缓缓说道:“澹台长安,如果没有说谎,你的志向其实挺不错。”

澹台长安使劲点头道:“就知道你会理解我,不多说,再走一个!”

徐凤年白眼道:“走个屁,为了见魏姑娘能省些银钱,在喜意姐那边喝了一整壶黄酒,再走就真得躺这儿了。”

澹台长安痛痛快快独自喝了一杯,啧啧道:“厉害厉害,徐奇,你我挑女人的眼光都一模一样,可我不管如何讨好,喜意姐就是从不让我进她屋子,更别说在她屋里喝酒了。你要知道,自打我十五岁第一眼瞧见那时还是花魁的喜意姐,就惊为天人,这样的姐姐,多会体贴人哪,这朵如今风韵正足的熟牡丹被其他人摘去,我非跟他急,如果是你,我也就忍下了。好兄弟没二话!我之所以买下广寒楼,一半都是冲着喜意姐去的,另外一半嘛,你也懂的,一边挣银子自己开销,再就是替家里边笼络些人脉,反正两不误,我这辈子也就做了这么一桩让老爹舒坦的事情。”

饶是见多了纨绔子弟千奇百怪嘴脸的徐凤年也有些无言以对。

这哥们儿要是跟李翰林坐一起,还真就要投帖结拜了。

澹台长安就跟没见过男人喜欢自作多情的娘们儿一般,也不计较徐凤年是否陪着喝,自顾自一杯接一杯,可都是实打实上好的烧酒,很快就满脸通红。他的身子骨本就虚弱,已经有了舌头打结的迹象。

徐凤年起身说道:“天色不早,先走了,明天再来。”接着笑着向安阳小姐告罪一声:“徐奇委实是囊中羞涩,不敢轻易进入小姐的院子,就怕被棒打出去。”

广寒楼花魁含蓄地微笑道:“无妨,明日先见过了秀妹子,后天再来这院子听琴即可。既然是二公子的知己,若是还敢收徐公子的银钱,安阳可就饭碗不保了。”

澹台长安踉跄了一下,一屁股坐回席位,双手抱拳道:“徐奇,就不送了,怕你疑心我要查你底细,到时候兄弟没得做,可就冤枉大了。”

徐凤年走出院子,去四楼喜意那边接回陶满武。

小院幽静,可闻针落地声。

澹台长安还在喝酒,只不过举杯慢了许多。

安阳小姐托着腮帮,凝视着这位有趣很有趣极其有趣的公子哥,她看了许多年,好似看透了,但总觉得还是没有看透。

只觉得这样安静地看着他,一辈子都不会腻。

澹台箜篌想要偷偷摸摸喝一杯酒,却被人拍了一下手背,缩手后哼哼道:“小气!”

澹台长安涨红着一张英俊脸孔,含糊不清道:“女孩子家家的,喝什么酒,万一哪次二哥不在,与谁喝醉了,被人欺负,到时候二哥还不得被你气死!”

城牧府三公子嫣然一笑,继而收起笑脸,小声问道:“二哥,你真不查一查这个徐奇的底细?”

醉眼惺忪的澹台长安摇头道:“不查。”

澹台箜篌皱眉道:“为何?这家伙才及冠之年的岁数,比我大不了几岁,就能与杨殿臣打个平手,不奇怪吗?”

澹台长安由衷笑道:“你看啊,二哥我叫澹台长安,这么多年就平平安安的,徐奇徐奇,奇奇怪怪的,有何不妥?”

澹台箜篌踢了一脚二哥,气愤道:“歪理!”

见二哥不理不睬,她好奇问道:“二哥,你还真想当教书匠哪?以前没听你说啊,是骗那徐奇的吧?”

澹台长安趴在几案上,一手握杯,望着头顶的月明星稀,喃喃道:“话不投机半句多,酒逢知己千杯少。醉了醉了。”

他竟是就这样打鼾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