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红符甲大雨拦道,老剑神初显身手(2 / 2)

作品:《雪中悍刀行完结版大全集(1—20册)平装版

依稀可见小道尽头立着一位在江湖上失传已久的红甲符将。

那身披一具鲜红甲胄的古怪人物,如同一尊神兵天将,不持兵器徒手站立,硬生生挡在小道正中,厚重面甲似乎覆盖住整张脸孔,滂沱大雨中,雄壮甲人四周只见雾气弥漫。

九斗米老道魏叔阳惊骇出声:“当年南国符将红甲人早已消亡,据说是刺杀先皇,被那骂作‘人猫’的大宦官用手连甲带人皮一同剥了下来,尸体与甲胄都挂在一杆王旗上,很多慕名前往的江湖人士都亲眼见到那血肉模糊的场景,那身鲜红甲胄天下独一无二,而且经过曹官子确认,作不得假。这尊红甲人又是怎么一回事?”

马队已停,舒羞和杨青风一左一右纵马来到吕钱塘身侧,神情紧张。三人三本秘籍哪里是轻易拿到手的,敢来撩拨世子殿下的刺客多半斤两很足,何况眼前这位还是正大光明出现在道路上,不说其他,光是胆识就让三人自愧不如。官场沉浮,那是考量察言观色的功力,江湖打拼,也得观相望气,最忌讳走眼,否则再厉害的角色都有阴沟里翻船的一天。剑神李淳罡那般通玄无敌的绝世高手,不就是败给了当时仅算是初生牛犊的王仙芝?挑近的说,吴家剑冢出世的那名青年剑客吴六鼎,遇人从不报名讳不说家门,只是一路向南行去,一路仗剑杀去,死于他单手枯剑的,可不皆是常在河边走就给湿了鞋的倒霉蛋?

徐凤年不急不躁,只是瞪大眼睛看着那红甲符人,饶有兴致道:“魏爷爷,这符将红甲人到底是什么东西?披上一身红甲就能格外生猛了?那我得去弄一套来穿穿。”

九斗米老道士苦笑道:“殿下,这不是随便可以穿的东西啊。当年那件红甲来历晦暗不明,只有一些小道消息说是龙虎山天师府里的一套上古兵甲,龙虎山传承了几代,便有几位天师在上边画了符,你想这得篆刻了多少道丹书墨箓?大抵是一件用以镇压邪魔的道门仙兵,但后来不知怎么回事竟流落到江湖上,先是上阴学宫天机楼得了去,做了诸般诡谲手脚,为此龙虎山还跟上阴学宫几乎掐架起来。重出江湖时便被红甲人披在了身上,刀枪不入水火不侵,只是披甲人仿若一具行尸走肉,死于巨宦韩生宣手中未尝不是一种解脱。眼前这位符箓红甲,貌似与传闻略有不同。”

挥手拒绝了青鸟撑伞的举动,将六年凤招呼到手臂上,此时被雨水淋成落汤鸡的徐凤年还有心情伸出手指逗弄着青白鸾,开玩笑道:“说不定是当年那符将红甲人的子女。大的既然是符将,那这个小的嘛,便叫符兵好了。魏爷爷,你说对不对?”

魏叔阳飘飘出尘的三缕白须沾水后已经变成三条小辫子,再伸手去摸,自然摸不出芝麻绿豆大的仙人风范,尴尬缩手后缓缓道:“殿下这个说法实在是天马行空。”

徐凤年促狭笑道:“魏爷爷,你这马屁实在是羚羊挂角。”

一老一小哈哈大笑,无形中消弭了小道尽头那边的滔天杀机。

徐凤年眯眼轻声道:“吕钱塘赤霞剑,舒羞抱朴诀,杨青风驭鬼术,我要看看这三人到底有没有资格活到武帝城。”

老道士似乎不曾听闻这句狠辣诛心语,骑马上前,越过了马车十几步,双袖一抖,头顶雨水仿佛撞到了铁板,砰然弹开。

吕钱塘拔剑停马后等舒羞和杨青风跟上,便纵马狂奔冲去,在听潮亭五楼捡起《卧龙岗驭剑术》那一刻起,便想到有今天需要豁出性命的这一刻,只是比预料的要早了许多,但这又何妨?要想学那剑仙驭剑,就得以一个个强大对手做磨石,将剑心磨砺得无比精纯,才有望得了那剑道精髓,终至老剑神李淳罡所谓“张口一吐,便是一匹盛世剑气,斩出个星垂平野阔来”的仙人境界!世间学剑年轻游侠儿何止十万?

有谁不想一剑斩去,连鬼神仙佛都不可匹敌?

吕钱塘身形本已十分魁梧,所乘骏马更是罕见雄骏,一时间小道上被马蹄践踏得泥浆暴溅,一人一马,势不可当。

兴许是被剑客吕钱塘激起了杀意,连瞧着只会在床上呻吟的妩媚女子舒羞都重重冷哼一声,在大雨拍小道的沉闷声中,显得格外刺耳。

不需握住马缰的杨青风依然将马匹奔跑速度控制得丝毫不差,慢慢弯腰,将那对惨白如雪的双手贴在了马脖子上。

两手空空的南国红甲人只是屹立不动,由着三人三马冲刺蓄势。

大剑士吕钱塘透过密密雨帘,几乎已经可以辨清那红甲上的云篆梵文,竟是佛道兼有,丝丝缕缕,雕刻得巧夺天工,仅是一眼瞥见,便觉得胸口气机凝滞。

他压下心中杂念,怒喝一声,吐尽了心中浊气,借着骏马疾驰的充沛气势,劈出霸气绝伦的一剑。

雨幕瞬间被撕裂一般。

不幸与这一巨剑接触的雨点像是滴到了一块滚烫铁块上,哧哧作响,化作一阵烟雾。

与传闻中符将红甲人相似的巨型傀儡动作生硬却急速地抬起一只手,与脸孔一样被红甲包裹的五指张开,试图握住吕钱塘精气神意俱是练剑生涯最巅峰的一剑。

擦身而过,剑身通红的赤霞剑与红甲五指亦是一阵剧烈摩擦,擦出了一大串火星。

红甲人没能握住大剑,而三十岁便已在南唐国成名的吕钱塘却一样没有一剑功成。

吕钱塘是借足了天时地利才劈出这一剑,红甲人却只是痴痴站定轻轻抬手,便化解了一切。

舒羞意外发现杨青风加速冲了出去,竟是要用骏马去蛮横冲撞那个红甲人的粗暴手法。

在吕钱塘与红甲人交锋转瞬过后。

弓腰双手贴紧马脖的杨青风一跃而起。

那匹眼眸渗出浓郁鲜血的骏马发疯一般冲向红甲人。

先是轰一声。

随即连远处的徐凤年都满耳听到马匹撞山一般骨骼寸寸断裂的震撼声响。

红甲人纹丝不动,头颅和脖子断碎的马匹暴毙在身前。

舒羞不管这红甲人如何了得,更顾不得心中惧意,翻身下马,身形如脱兔,跃至跟前,白皙双掌贴在这怪物胸口甲胄上,骤然发力,天地间以她和它为圆心,无数雨点炸开!舒羞毕竟以浑厚内力见长,这红甲人终于轻微摇晃了一下。

不管是动一寸还是一尺,只要动了,哪怕远不至于倒下的程度,都要比不动好上千万倍。

舒羞一击命中,便借着力道反弹回掠,双脚在泥泞中划出一道直线,裙摆上沾满了泥浆。

红甲人身后吕钱塘连人带马继续前冲出十丈距离,猛提马缰,马蹄扬起,再沉重踏下,将泥泞道路踩出了两个坑。

吕钱塘掉转马头,深呼吸一口,神情无比凝重。

飘到吕钱塘和红甲人之间的杨青风依然面无表情,只是双手更白了几分,几乎可以看清楚手背上暴出的青筋,条数分布远比常人筋脉要密麻繁多。

三人合力,才只是将这古怪甲人身体晃了一晃?

魏叔阳自言自语道:“幸好可以确定不是当年四大宗师中的符将红甲人,莫非真被世子殿下说中了,只是后来人的仿造?”

徐凤年喊道:“魏爷爷,你去拦下宁峨眉和凤字营,这边交给他们三人。”

在前头准备出手相助的老道士愣了一下,应声离去。

徐凤年轻轻夹了下马腹,来到马车边上,驾车的青鸟撑了把秀气的油纸伞。

此光景是这条泥泞小道杀机重重中唯一的婉约画面。

被骤风大雨拍面一阵生疼的徐凤年啧啧道:“果然唯有死战才见高手本色。

吕钱塘这一剑真是臻于剑招巅峰了,杨青风的把戏只是瞧着好看,不怎么样,倒真是小觑了舒羞这婆娘。”

青鸟点了点头,问了一个很关键的问题:“殿下,就只有这一个甲人吗?凤字营不来,会不会不妥?”

徐凤年微笑道:“怎么可能才只有一具符将红甲傀儡?说不定夹道密林中就蹲着第二只、第三只,说不定加在一起能有四五只,因为我算了一下,两头红甲人可以稳稳做掉吕钱塘三人,一头红甲去解决掉一百凤字营,即使有大戟宁峨眉压阵,大概也是两败俱伤的下场,再来一头,我们就得亲自上阵了不是?车厢里那位是天字号的机密,连我都不知道他的身份,想来这具红甲的主子再神通广大也料想不到。所以掰一掰手指头,大概剩下那具红甲和虎视眈眈的幕后高手就可以轻松拿下我的脑袋了。如果真如我所想,没了里头那位羊皮裘老头儿,那我就惨了,即使你是徐骁辛苦栽培出来的死士‘丙’,可以拼死一具傀儡,但也未必能保我活着到达颖椽。”

青鸟望向一脸平静的世子殿下,垂下头,轻轻道:“是青鸟无用。”

徐凤年摇头笑道:“对我而言,无用的人不是不够高手,是不肯把命交给我。哈哈,青鸟,抬起头,本世子就喜欢看你冷冷的样子,冷艳极了,比那些名不副实的女侠可要漂亮动人。”

青鸟脸红了一下。

徐凤年望向剑拔弩张的那边战场,一抖手臂,将青白鸾放飞出去,双手分别按住绣冬和春雷,狞笑道:“虽说这只是最坏的打算,不过以我的身价,估摸着值得他们如此慎重对待。他娘的,五具傀儡,这是要玩一出金木水火土?”

青鸟身后帘子掀开一角,却是探出了一上一下两颗脑袋。

姜泥没有说话,只是瞪大眸子。

老头儿发髻上拔去了那根檀木,却插上了一样徐凤年想破脑袋都没想到的东西:神符!这一对活宝是在作甚?!老头儿眯眼笑道:“小子你这脑瓜子当真是不赖,你手下那三个废物对上的是符将红甲人里的水甲,瞧瞧这天气,不丢出来镇场面岂不是太对不起你这身价了?老夫好心提醒一声,那土甲说不准就从你马肚下方冒出来将你撕成两半。火甲在你东北六百步距离的山坡上站着,木甲在你西南三百步的树上蹲着,至于金甲,咦,没来还是被高人遮掩住气息了?或者是去找你凤字营轻骑的麻烦了?真是让老夫不省心,要不你给句痛快话,我和小丫头就回凉州了,打打杀杀多没意思,最多喊人来帮你收尸。”

徐凤年笑道:“那我再猜猜,徐骁与你约法三章,可曾提到过你不许沾手兵器?”

老头儿瞪大眼睛,伸出独臂以示清白,“小子,你看老夫手上有什么?”

徐凤年伸出一只手,“把神符交由我保管。”

姜泥大声抗议道:“这是我的!我的!”

徐凤年不理睬这天真烂漫的小泥人,只是盯着老头儿。

老头儿摇头晃脑道:“罢了罢了,记住,老夫这次出手可不是为你,是为了小丫头。”

徐凤年笑着缩回手,意思再明显不过。姜泥气得鼓起腮帮,恨不得拿回神符就朝那张奸诈如狐的可恶脸庞上捅一百下。

一个恍惚。

老头儿已经弯腰弓身,说不上快慢走出了车厢,伸指一弹。

啪。

一滴水珠被弹中,飘荡出去。

徐凤年猛然转头,追随这颗不起眼的水珠望向小道尽头。

一滴。

两滴。

十滴。

千百滴。

串联成线。

汇聚成剑。

从徐凤年这边,直达那位符将红甲人胸膛。

水剑轻轻洞穿了那宛如金刚不败的符将水甲人。

漫天剑气崩裂炸开。

那傀儡轰然倒塌。

徐凤年看得目瞪口呆,迅速闭上眼睛。

天地间,一切归于寂静。

徐凤年反复想象那一条如青龙出水的剑气轨迹。

水剑对水甲。

魏爷爷,你说一品有四重,金刚之上是指玄。

原来一弹玄机即指玄。

舒羞呆立不敢动,这一条水剑刚好从她头顶激射而过,将她一头青丝打乱,那用作稳固发髻的紫纶巾子坠于泥泞,一身包裹玲珑有致身段的褂褥深衣一齐向前飞荡。水剑呈现细微一线,却裹挟了惊人剑气,舒羞耳畔轰隆声久久不绝于耳。

面容苍白的舒羞不用剑,尚且如此震惊,那钻研剑道三十年的吕钱塘更是微微张开嘴巴。上乘剑从来是剑道,而非剑术,而剑意雄壮孱弱与剑气规模大小并无直接关系,马车上老头儿这一指实在是像极了家乡的广陵江一线潮。每年八月十八潮壮观天下无双,吕钱塘就在广陵江最适合欣赏“十万军声半夜潮”的海盐亭附近搭了一座茅屋,看潮练剑了数年,这才有如今这身重剑本事。

吕钱塘望向马车,羊皮裘老头儿身影模糊不清,心中有些嘀咕,武库六名守阁奴里头可没听说有剑意如此王霸的剑道宗师。吕钱塘琢磨归琢磨,仍然不敢掉以轻心,与杨青风一起死死盯住那具倒地不起的红甲人,吕钱塘发现这个瞧不太起的虚弱中年人双手渗出血丝,手背不知何时以血画符,大雨竟然冲刷不去,至于是龙虎天师符箓还是茅山驱鬼咒,吕钱塘不精于此道,无法确定。那杨青风蹲在地上,双手十指嵌入泥泞,泥浆顿时翻滚起来,更惊奇的是十数只银白色蝼蛄从杨青风干枯手臂肉中破体而出。

徐凤年皱眉问道:“这头水甲死绝了?”

头顶发髻别了一枚神符的老头儿从青鸟手中拿过油纸伞,讥笑道:“谈何容易?这五具符将红甲虽说比起当年叶红亭那件黄紫气运在身的甲胄差了许多,可哪有随便一指便亡的道理?叶红亭当初以金刚境对人对敌,从来都是被他几天几夜纠缠累死,除非像韩生宣那样连甲带皮一同剥下,否则不管如何重伤斩杀,叶红亭都不痛不痒,将黄紫气运凝练做甲,是一门大造化神通。当下既然是按照五行造出了红甲,五行符将红甲聚头,才是好戏开场,老夫既然出手了,就不介意送佛送到西,再难缠,总还是不如当年叶红亭那般恶心人。”

“找到了。”老头儿望向正东方向。

青鸟身形激射而出。

“既然躲着不肯出来,老夫先破去一甲,看你还有没有这个好耐心。五行缺水,再看你们如何使出最擅长的水磨功夫。”老头儿只是一脚踏出,便撑伞掠过了舒羞头顶,一脚踏下,踩中正要起身的符将水甲胸口,正是被水珠串剑炸出一个窟窿的方位,吕钱塘的赤霞剑和杨青风精心布置的养神驱鬼术都被老头儿这一手给激荡震飞,说他蛮不讲理都算轻巧的了,只是吕钱塘和杨青风都没有流露出丝毫怨气,仅是趁势回撤。

撑伞老头儿一脚后还是一脚,将水甲的脑袋给踩进泥泞深坑里,这还不止,他瞬间收起伞,以伞作剑,这一次,比起那水珠串联成青龙水剑更加剑意无穷,漫天大雨被这柄伞裹挟,在老头儿身边形成一道巨大雨龙卷,提伞作剑的老头儿轻声默念一句,“一剑仙人跪。”

只见一伞一龙卷银河流泻般刺入符将水甲的头颅,小道上的倾盆雨势猛然停滞,雨点不落反而向上反弹回去,如同是被人以人力逆反了天道,硬生生给阻挡。

轻轻啪一声。

老头儿重新打开油纸伞,慢悠悠走回马车。

青鸟轻盈返回,摇头道:“敌人退了。”

坐于马上的徐凤年依然闭目凝神,这该是陆地神仙才能使出的一剑了吧?

自己练刀先不练剑,果然是对的,若早早学了剑,再见识今天这指玄两剑,肯定要落下心理阴影,挥之不去,虽说暂时离剑心剑气剑意有所差距,但只怕是再也没有提剑的勇气和信心了。刀剑争雄,若说一流高手数量,两者不相伯仲,可若说最顶尖的那一小撮人,单个拎出来厮杀对阵,却是用剑的宗师稳压刀法大家一筹,尤其是历代被江湖誉为剑神的仙人,哪一位不是几乎武道登顶的高手?

上一代李淳罡一把木马牛天下无敌手,这一代剑道第一人邓太阿更是耍了一枝桃花便无人敢跟他一战,曹官子那般气焰跋扈的雄才,也自称无愧位于八人之上,独独有愧于紧随邓太阿之后。这一番话,便将王仙芝和邓太阿两人与曹官子在内的其余八大高手划清了一道鸿沟界限。王仙芝如何怎样,江湖人都早已视作天阁仙境人物,只是五百年一遇的奇葩,邓太阿却不一样,终究沾了些人气地气,桃花剑神,便是皇宫大内都有人惦念着这位传奇人物。

徐凤年小声问道:“水甲已死?幕后人已退?”

老头儿耍了两手不用剑的剑,正牛气着呢,理都不理徐凤年,只是笑眯眯望向其实啥都没看清楚的姜泥,问道:“小丫头,老夫还有些余勇吧?”

姜泥只是依稀看到了那条横空出世的大雨龙卷,只不过离得有些远了,加上外行只懂看热闹,震撼程度也就远不如吕钱塘、舒羞几人,何况她可是见过大世面的人了!当初白狐儿脸双刀卷风雪可要好看多了,刀好看,人更漂亮!所以老剑神这次出手大概逃不掉抛媚眼给瞎子看的结果了。瞅见小丫头一脸懵懂加神色平平的迷糊模样,李淳罡哈哈一笑,伸手摸了摸神符,心情倒是不错,木马牛没断那些年月,马屁声吹捧声抽冷气声实在是听腻歪了,还不如小丫头这般迷迷糊糊的舒心。

老头儿将油纸伞递还给青鸟,钻入车厢的时候随口说道:“大概是对面还不想跟你小子撕破脸皮掰命,舍得留下一具水甲,若你动作快点,还有可以见识一些这符将红甲的玄机,若等甲胄内的傀儡生机丧尽,红甲上头的鬼画符学问也就没了。”

徐凤年神情复杂,犹豫了一下,朝老头儿行了一个揖礼,策马奔向木甲被伞剑致命的地点。

挥手驱退吕钱塘、杨青风两人,徐凤年蹲在符将红甲人身前。只见它头部甲胄已经被一剑击碎,但红甲身上篆刻的文字图案却是精妙绝伦。徐凤年最引以为傲的是什么?自然不是只可算初出茅庐的刀术,而是记忆力。红甲人身上刻有道教三清符箓和佛门梵文咒语,徐凤年都能一知半解,归功于跟着王妃娘亲信佛,加上早年便常听魏叔阳讲述道门符箓三派的恩怨。舒羞壮着胆子想要为被雨水泼身的世子殿下遮挡,却被面朝红甲人的徐凤年冷声道:“滚开!”

舒羞面容一僵。

大剑吕钱塘却是嘴角微微扯动了一下。

杨青风走到一个恰当距离,离徐凤年和符将红甲不远不近,恭敬说道:“世子殿下,小人略懂一些符箓机关,能否近观?”

徐凤年头没有抬起,只是生硬问道:“你能将魂魄气机多留些时间?”

杨青风微微躬身,胸有成竹道:“可以。”

“不要让我失望。”徐凤年抽出春雷刀,撩起红甲人一条胳膊,细看手臂红甲每一个细节,胸口被那老头儿一指炸开,大部分已经分辨不清,倒是双手双脚保留完整。

杨青风小心翼翼蹲下后,讶异后苦笑道:“世子殿下,这甲人似乎早就是死人了。”

徐凤年在尸体上动手脚的动作行云流水,丝毫没有被杨青风道破的事实给吓唬到,皱眉道:“似乎?”

杨青风心脏跳了一下,沉声道:“可以肯定。”

徐凤年没有在这个问题上纠缠,问道:“你看出什么端倪?”

杨青风死死盯着红甲人身上,缓缓道:“果然是大半出自龙虎山天师道大炼气士手笔。所谓水不在深有龙则灵,这天师道符箓与阁皂山两派不同在于此处,龙虎山从不计较符箓有无正形,只求一气贯通,有气则灵。世子殿下,瞧手臂这一片古篆籀体而造的云纹松理,便是龙虎山最出名的云篆,一重覆一重,多达七重,只可惜不是那符关照冥府的八重紫霄云篆,至于最为艰深的九重天书,只存于龙虎山史册,不见真迹。这一块九宫格符箓,却有不同,是出自阁皂山的《灵宝搬山经》,炼气士的运笔也可见差别。至于左腿上天尊形象,则就是明确无误的茅山上乘符箓了,形意俱佳,离仙品只差一线。至于那些佛经梵文,小人不敢妄加断言。但小人寻思着总有上阴学宫天机楼的蛛丝马迹。”

徐凤年拿春雷敲了敲甲胄,声音清脆,拿刀尖刺下,不见痕迹,问道:“这红甲质地是?”

杨青风摇头道:“小人不知,是第一次见到。”

红甲内尸体逐渐化为寸寸灰烬,继而被雨点打入烂泥,甲上符字果真如老头儿所言模糊淡去,最后只剩下一具残缺不全的甲胄。

徐凤年起身收回春雷刀,刚好身后魏叔阳和大戟宁峨眉齐齐翻身下马,徐凤年发现宁峨眉握卜字戟的手血水不断冒出,身后背囊只剩下几支短戟,这位武典将军双膝重重跪于泥泞中,红着眼睛大声道:“末将无能,凤字营死伤四十余人,都无法留住那红甲大汉,只是斩去一条手臂!宁峨眉只求世子殿下给末将三十轻骑,前去追杀!若拿不下那名刺客,宁峨眉提头来见!”

徐凤年惊奇道:“宁将军斩断了甲人一臂?”

一旁魏叔阳轻轻点头。

真是一场血腥鏖战,凤字营虽是轻骑,对上了深不可测的符将红甲人,却无人畏死惧伤,尤其是多年打磨出来的战阵,发挥出了超乎一旁观战的魏叔阳想象的实力。宁峨眉身先士卒,铁戟横扫千军,加上背后短戟每次丢掷都是呼啸成风,竟然被宁峨眉给劈断了红甲人一臂。魏叔阳哪怕是道教出世人,终究还是身处江湖中,以往难免对战场武夫有所小瞧,今天亲眼相见,才知道有大将坐镇的武夫悍卒汇聚成阵,是何等所向披靡。

徐凤年笑了笑,平淡道:“宁将军,你将这队凤字营都带回北凉,我这儿就不需要你们这么操心了,好好的北凉精锐,哪有在江湖上折损的道理?”

魁梧宁峨眉低下头,将手中大戟插入道路竖立起来,咬牙道:“宁峨眉不肯!凤字营不肯!”

徐凤年面无表情道:“不怕死?”

宁峨眉沉声如雷道:“北凉铁骑何曾怕死?只会在阵上求死!”

徐凤年上了那匹白马,无所谓道:“那就跟着吧。宁峨眉,你先将阵亡士卒送回凉地,我会放慢速度等你们。”

宁峨眉拔戟领命而去。

大雨仍是不花钱便不吝啬地从漆黑天空泼到大地上,马队归于平静。宁峨眉回去处理后事,吕钱塘背着那具战利品红甲,舒羞坐在马上怔怔出神,打小就性情孤僻的杨青风古板脸庞浮现一抹罕见笑意,这让并驾齐驱的舒羞回神看见以后,心情愈发郁闷。

徐凤年自嘲道:“凤字营,为谁求死?”

出城三十里冒雨迎接北凉第二号大贵人的颖椽官员,在焦急惶恐中只等到了驿卒传来的一个让他们面面相觑的消息:世子殿下已抄小道抵达城门。

郑翰海面有苦笑,摇了摇头,对晋兰亭说道:“走吧。”

东禁副都尉唐阴山吐了一口口水在地上,走出凉亭愤懑道:“回城!”

徐凤年在城中小吏谦恭畏惧中领着到了雅士晋兰亭的私宅。此宅占地广,庭院深深,养鹅种莲栽芭蕉,的确是个风景宜人的清净地,亏得小小颖椽能找出这么个不俗气的风水宝地。从头到尾,颖椽小吏都没敢多说一句话。也难怪他畏惧世子殿下如豺狼虎豹,在朝廷公门修行,官和吏有天壤之别,官与官又有门槛无数,六品是一道坎,正三品又是一个大坎,除了手握大权的封疆大员,三品以下都只算是还未跳过龙门的小鲤鱼,只是比起其余鱼虾要稍稍肥壮一点,穿上了三品孔雀或者虎豹补子官服,才是做官做到了出人头地。若是文官,能将三品孔雀补子再换成二品锦鸡最后换作一品仙鹤,呵,这便是光宗耀祖。

徐凤年在房中换上一身衣衫,青鸟帮着梳理头发。

徐凤年掏出《禹工地理志》,摊在桌上,指点了几个州郡,笑道:“瞧瞧,与北凉交界的雍、泉两州,有实权的十几人,不管文官武将,都是对徐骁心怀敌意的。大将军顾剑棠三分之一的旧部都安置在这两州,在雍州境内,恐怕除了这颖椽,接下来我们就看不到什么好脸色了。不过出了雍州,情势就会好转,这两年禄球儿都打点过,也有些北凉旧将在把持州郡大权,到时候免不了要几番觥筹交错,说不定抢着给本世子暖被窝的侍妾美婢会不计其数。回想当年跟老黄在雍州中部就被打劫丢了马匹,在冀州开始彻底身无分文,实在是不可同日而语。”

青鸟望了眼窗外,道:“姜泥拿着书在院中撑伞等候。”

徐凤年笑道:“她钻钱眼里了。去让她进来。”

青鸟把姜泥领进屋子,徐凤年指着桌上一个青鸟负责的行囊,对姜泥吩咐道:“不急着读书,先磨墨,我要画点东西。”

房中有上好熟宣纸,只不过徐凤年写字很认笔。姜泥打开行囊,先挑出一支关东辽尾,只不过当她看到那一方再熟悉不过的火泥古砚,在武当山上作为买卖交换,姜泥已经将这一方被西楚皇叔姜太牙评为天下古砚榜眼的古砚丢进洗象池,怎么又出现了?姜泥仔细打量抚摸,翻看古砚底部的一句诗文,确实是“西楚百万戟士谁争锋”。姜泥使劲握住冬暖夏凉的古砚,舍不得拿它砸那奸诈卑鄙无耻的世子殿下,只好红着眼睛气骂道:“怎么回事?”

徐凤年一脸嬉笑道:“我送你,你丢了,我这人小气,就到洗象池底下捡回来了啊。”

姜泥眼眶湿润,嘴唇颤抖。

徐凤年模仿她的语气惟妙惟肖,“神符是我的!我的!火泥古砚是我的,还是我的!”

姜泥扑向这个浑蛋,带着哭腔喊道:“我杀了你!”

徐凤年转头看着《禹工地理志》,伸出一腿挡下前冲的小泥人,轻轻道:“好了,别闹,这方古砚就当送你了。”

姜泥愤恨哭泣道:“它本来就是我的!你这个泼皮无赖!我要跟李淳罡学剑去,一剑刺死你!”

徐凤年眯起眼睛,陷入沉思。

顾不得暂时没学成剑术只好拿古砚砸他膝盖的小泥人,徐凤年啧啧道:“李淳罡?老头儿这德行,实在是不像剑神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