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红符甲大雨拦道,老剑神初显身手(1 / 2)

作品:《雪中悍刀行完结版大全集(1—20册)平装版

魏爷爷,你说一品有四重,金刚之上是指玄。原来一弹玄机即指玄。

大戟宁峨眉率领一百凤字营轻骑继续尾随世子殿下,与白衣陈芝豹擦身而过时,并未出声,宁峨眉虽是当世陷阵一流的武夫,对于在北凉军中的地位爬升并不热衷,给人一种迟钝的感觉,今天小人屠带领三百余重甲铁骑奔驰几十里送行,折腾出这一场声势,宁峨眉越过那一袭惹眼的清亮白衣后,却也不禁皱起了眉头,他再后知后觉,也察觉到世子殿下方才望向自己的眼神,没了先前的友善。宁峨眉握紧手中重量仅次于燕剌王麾下头号猛将王铜山的卜字铁戟,转头看到身后百余凤字营亲卫多数都在几步一回头,瞻仰陈芝豹的姿容风采,宁峨眉陷入沉思。

北凉四牙中,手握北凉第二精锐重骑六千铁浮屠的典雄畜,掌管北凉三分之一“白弩羽林”的韦甫诚,两人皆是陈芝豹一手栽培起来的心腹大将,此时就在身后肃容握鞭,对于这两个与自己齐名的北凉青壮一代猛将,宁峨眉并不热络熟识,只限于杀伐战场上的娴熟策应,若说军中声望,宁峨眉自认不输丝毫,可如果说是手中兵权轻重,差距何止是官阶上的三级?宁峨眉自嘲一笑,提了提手中大戟,缓了缓骑队速度,拉开到世子殿下要求的半里路。

毛发如狮的典雄畜扭头吐了一口唾沫在地上,鄙夷道:“将军,这殿下该不是吓破胆子了?都不敢让我们送行。不送更好,老典还不乐意热脸贴冷屁股。咱铁浮屠个个是拿北莽蛮子脑袋当尿壶的好汉,丢不起这人!”

更像私塾里教授稚子读书识字的韦甫诚要含蓄许多,轻笑道:“殿下四年前出门游历,身边才带了一个老马夫,这次总算是补偿回来。正在兴头上,自然不喜我们的叨扰。老典,你这只知道杀来杀去的老匹夫,哪里懂得世子殿下的风花雪月?”

六千铁浮屠重骑在铁骑冠天下的北凉军能排第二,仅次于徐骁亲领的大雪营龙骑军,一黑一白,让北莽三十五万边军闻风丧胆。春秋国战,人屠徐骁教会天下一个鲜血淋漓的真理:战场胜负从来不是单纯甲士数量的比拼,甚至不在于披甲率高低,而在于兵种搭配。奇正双管齐下,再由最精锐力量在僵持中一锤定音。西垒壁,便是死战第一的鱼鼓营悍不畏死,为骑战第一三千大雪龙骑兵开辟出一条直插叶白夔大戟军腹地的坦荡血路,陈芝豹坐镇中军,运筹帷幄,王妃亲自擂鼓,徐骁舍弃头盔,持矛一马当先,三千白马白甲,一路奔雷踏去,其中便有鱼鼓营千余人的袍泽尸体,既然西楚士子豪言西垒壁后无西楚,那徐骁便让西楚干干净净亡了国。

金戈铁马名将辈出的九国春秋,那是武夫最璀璨的时代,典雄畜、韦甫诚正是从这场战火中崛起的年轻将领,功名都是踩着一位位春秋大将的白骨积累出来的,身上自有一种不可言喻的傲骨枭气,哪里会看得起膏粱子弟的架鹰斗狗?

你便是世子殿下又如何?北凉军首重军功,每年那么多凉地纨绔被父辈们丢到边境,哪一个不是被他们操练得死去活来连哭的力气都没有?哪一个最后不是连祖宗十八代都忘了只记得军中上级?你徐凤年除了世子殿下的头衔,还有什么?

典雄畜呸了一声,狞笑道:“我去他娘的风花雪月!老子前年带着六百铁骑长驱直入北莽八百里,抢了一位刺史千金,在马背上就剥光了她,完事了捅死挂在长矛上,这才是老子的风花雪月!”

韦甫诚弯腰摸了摸爱马鬃毛,打趣道:“结果就被大柱国吊在军营栅栏上冻了一晚上,我可是听说你那玩意儿都被冻得瞧不见了,现在还能使唤?”

典雄畜一拍肚子,豪迈笑道:“胡说,还好好地待在那儿呢!韦夫子,你若不信,把你家闺女借来一试,保你不服不行!”

韦甫诚一阵头大,道:“敢打我闺女的主意?信不信我白弩羽林灭了你的六千铁浮屠?”

典雄畜撇嘴道:“夫子又放屁了,有本事各自拉出一百人丢到校场斗上一斗,看谁家的兔崽子趴地上喊娘。”

自始至终,北凉四牙四员虎将名声加起来都不如他一人重的小人屠陈芝豹都没有插话,既没有出声提醒身边左膀右臂出言慎重,也没有附和挖苦那位不得人心的世子殿下,神情淡漠。义父大柱国马上要进京面圣,因此暂时是不会去北凉、北莽两军犬牙交错的边境,一切军务将一并交由陈芝豹负责,北凉三十万铁骑对此早已习以为常,小人屠既是大柱国的首位义子,又是文韬武略皆超拔流群的名将,谁不知道这一袭白衣当年若不是亲口回绝了皇帝陛下让他去南边独领一军,现在早就是权倾南国的一方封疆大吏,哪里轮得到南方十部蛮夷在那边上蹿下跳?

韦甫诚微笑道:“宁大戟领了这份苦差事,估计要气闷到天天睡不着觉了。”

典雄畜幸灾乐祸道:“宁铁戟这人不坏,杀起人来从不手软,马战、步战都够劲道,老典跟他齐名,服气!至于韦夫子你嘛,说实话就逊色了些。”

韦夫子不以为意,典雄畜这厮素来心直口快,与他讲上兵伐谋的大道理,听不进耳朵。

陈芝豹望了望头顶天色,喃喃道:“变天了。”

鱼幼薇扭捏着要单独乘马,徐凤年拗不过,干脆就把白马让给她,自己则上了马车,车厢里斗鸡眼老头儿终于穿上了靴子,伸长脖子去看姜泥手捧的秘籍,蹲在角落的姜泥最是吝啬小气,竖起封面,自顾自默念读书,两人就这么僵持不下,比拼耐心。老头儿看到徐凤年钻入车厢,显得有些不耐烦,横鼻子竖眼的,不给半点好脸色。

徐凤年坐下后,摘下绣冬、春雷双刀放于膝上,朴拙春雷在下,秀美绣冬在上,两柄刀一长一短,交叠摆放,也是一道养眼美景,便是姜泥也忍不住多瞧了两眼。她曾亲眼见识过白狐儿脸在听潮湖冰面上双刀卷起千堆雪,心中对徐凤年憎恶更深一层,那般美丽的女子才配得上这双刀,徐凤年你练刀再勤快,也是个两头蛇三脚猫,只会辱没了双刀!上来听书的徐凤年自动忽略掉羊皮裘老头儿,闭上眼睛,吩咐道:“读那本《千剑草纲》。”

姜泥打开脚边塞满秘籍典籍的书箱,好不容易找出古篆体封面的《千剑草纲》,翻开阅读起来。这段时日,读书赚到了银子不说,还被迫认识了近百个生僻字,一字十文钱的惨痛代价,每个字让姜泥第二次撞见都要咬字格外加重,果然是一位疾恶如仇的小泥人。徐凤年听着比较首次阅读要舒畅太多的声音,气息随着《千剑草纲》文风而微微变更。士大夫登高作赋,那都是有感而发,越是情深,读之越是动容,武者撰文也是一个道理,写出来的东西跟佛道经典根本不是一种味道,这《千剑草纲》更是字字铿锵,难怪白狐儿脸会极为推崇,说这本是在二楼丰富藏书中能排前三甲的好书。

徐凤年听得入神。

却被人打岔,“都是屁话。”

被打断节奏的姜泥将脑袋从书籍后头探出,瞪了一眼。

老头儿对世子殿下相当不敬,刻意生疏,唯独对姜泥却是青眼相加,挤出一个笑脸,主动解释道:“老夫是说这本书满纸荒唐言,误人子弟。”

徐凤年睁开眼睛,微笑道:“此话怎讲?”

不管身手如何可那臭脾气绝对是天下少有的老头儿白了一眼,讥讽道:“老夫便是一字一字详细跟你说剑道,确定不是对牛弹琴?”

徐凤年无可奈何,这老怪物在徐骁嘴里似乎岁数不小于王仙芝,只有忍着。

姜泥显然很喜欢看到徐凤年被人不当一回事,虽说不怎么对这古怪老头儿有亲近感,可这一刻却是心中好感嗖嗖嗖往上猛涨。老头儿看到姜泥脸色变化,心情大好,对徐凤年的打击不遗余力,“你一个耍刀的门外汉,就别糟践《千剑草纲》了,这书不管如何废话连篇,也不是你可以领略书中那点筋骨的。若是被《千剑草纲》书名蒙蔽,真以为是在讲述诸般剑招机巧,就当真是笑死老夫了,殊不知这个半百年纪才抓住剑道粗略皮毛的杜思聪最擅长诡谲剑招不错,可那早就被老夫斥责过了,这才有了这本从剑招衍生开去求剑意的《千剑草纲》,只是杜小子终究只有半桶水,晃来晃去,只有些小水花溅到了桶外,可笑之处在于后人都看不出这些水花才是仅剩不多的妙处。”

徐凤年震惊道:“写《千剑草纲》的杜思聪求教于你?”

老头儿伸出三根手指,理所当然道:“在雪地里站了三天三夜,老夫才勉为其难指点了三句话。”

徐凤年心中骇然。

姜泥倒是比世子殿下出息百倍,一脸“信你我就是笨蛋”的俏皮模样,不轻不重道:“吹牛皮倒是厉害,有本事也写一本放入武库的经典去。”

人比人气死人,老头儿对徐凤年始终板着臭脸,到了姜泥这边就是一副慈眉善目的嘴脸,“小丫头,老夫独来独往惯了,心中万千气象不屑付诸笔端,再说那听潮亭能入老夫法眼的书不过寥寥五六本,也不是啥了不起的地方。”

姜泥瞪圆眸子,“还吹,还没完没了了?!”

老头儿愣了一下,不怒反喜,哈哈大笑。

有些多余的徐凤年被老头儿搅和得对《千剑草纲》兴致缺缺,就让姜泥换了一本秘籍,结果读了不到一千字又被老头儿的倨傲评点给打断,再换一本,不出意外再被批得不值一文。徐凤年只是觉得受益匪浅,姜泥却已经要疯掉:读书挣钱本来就是体力活儿,而且还是伺候这仇家徐凤年才赚到的血汗银子,老头儿却在那里故作高人地指点江山。姜泥起先因为他一大把年纪,就一忍再忍,三番五次后,实在是受不了,便摔书,满脸怒气道:“闭嘴!”

瞧瞧,近墨者黑,跟世子殿下学口头禅是越来越顺溜了。

徐凤年不理会姜泥的发飙,笑呵呵问道:“要不我找吕钱塘练刀去,你在旁指点指点?”

老头儿伸了个懒腰,舒服地躺在车厢内,没好气道:“你所佩两刀的原主人,老夫倒乐意说上两句。你就算了,悟性嘛,马马虎虎,大概能有老夫年轻那会儿一半,可惜练刀太晚,一身内力还不是自己的,不信你能练出个三六五来。”

眼中笑意满满的姜泥落井下石道:“这话真实诚。”

徐凤年低头伸出一根手指,划过绣冬刀刀鞘。

一半悟性?

姜泥似乎想起什么,冷哼道:“那人是小人屠陈芝豹?比你可要瞧着像世子殿下多了。”

徐凤年抬头笑道:“那也是像而已。”

姜泥竟有点怒其不争的意思,约莫是愤懑于自己的头号敌人如此不济,有辱她和神符,恶狠狠道:“你就不知压一压那陈芝豹的风头?掉头就跑,不怕被人笑话!”

徐凤年哑然道:“要不然还跟陈芝豹打一架?”

姜泥恨恨道:“打不打得过是一回事,打不打就是另外一回事!”

老头儿扯了扯羊皮裘,笑道:“小丫头你这就有所不知了,咱们眼前这位世子殿下刀术平平,心思肚肠却是得了徐骁真传,只不过那姓陈的小人屠恐怕早就知道这点,没那么容易糊弄,倒是身后那些个光长力气不长脑子的北凉莽夫,十有八九没看出来。”

徐凤年置若罔闻。

姜泥若有所思。

老头儿一语道破天机,“小丫头,比心机,你这辈子想必是比不过这阴险家伙了,要不老夫教你点功夫,还是有希望一较高下的,他便是得了全部大黄庭,只要不曾真切摸到武道的门槛,你一样可以一剑破之。谁说女子不可一剑力当百万师?这小子的娘亲,便是老夫生平仅见的三位剑道大成者之一。”

徐凤年默不作声,左手握住春雷。

老头儿斜眼看着双刀,笑道:“原来是习惯左手刀,小丫头,你看,老夫就说这小子狡猾得很。”

徐凤年笑着松刀起身,缓缓道:“今天先不听书了。”

等徐凤年离开车厢,姜泥怔怔出神,有点恼火。

老头儿问道:“姓姜的小丫头,如何?要不要跟随老夫学点真本事?”

不承想姜泥毫不犹豫道:“学什么学!”

老头儿纳闷道:“为啥不学?当年求老夫收作徒弟的笨蛋,可以从北凉一路排到东海。”

姜泥冷声道:“我若跟你学,徐凤年早就让我死了。”

老头儿挑了下一条稀疏眉头,“他敢?!”

姜泥将书放入箱子,叹气道:“再说你也就是嘴皮功夫厉害,跟你学没什么大出息。”

老头儿捧腹大笑,几乎要在车厢里打滚。

姜泥恼怒道:“笑什么笑!”

老头儿坐正身子,神秘兮兮低声道:“你可知老夫是谁?”

姜泥一脸平静道:“我管你是谁!”

老头儿揉了揉下巴,躺在车中,跷着二郎腿,自言自语道:“这倒是,连老夫都快忘了自己是谁,又能有谁记得木马牛?”

徐凤年骑上原本配给鱼幼薇的那匹枣红大马,抬头看了眼灰蒙蒙的天空,不出意外今夜有一场大雨,按照目前速度,黄昏可在衡水城内住下,不至于冒雨前行。佩有赤霞巨剑的吕钱塘在最前头领路,不见随身携带兵器的舒羞和杨青风负责殿后,居中的老道士魏叔阳一夹马腹,与徐凤年并排前行。这四名贴身扈从都是二品左右的实力,即便对上邓太阿、曹官子这般高居超一流高手宝座的半仙人物,也有一战之力,最不济也可以拖到车厢内那位斗鸡眼老头儿抠完脚丫挖好鼻屎。

徐凤年轻声问道:“魏爷爷,这十大高手到底是个什么实力,能说得通俗易懂些吗?”

九斗米老道略加思索后,缓声道:“老道曾听一位教内大真人透露过一些,不去说那位不可以常理揣度的王仙芝,剩下九人,新一代剑道魁首邓太阿、用一根断折弧矛的王茂以及曹官子明显要高出其余六人境界一截。老道妄自揣测所谓天下十大高手只是名气更大,真正实力与六人相仿的应该不在少数,这一拨儿人大概又可划分两种境界。如此推算,就应了教内那位大真人‘一品四重’的说法,分别是金刚、指玄与天象。金刚境才算是在武道上登堂入室,一身筋骨金刚不朽,听潮亭内司职守护李元婴的刘璞,还有楚狂奴,大概都可以跻身这一行列。指玄境便妙不可言了,至于更深一重的天象,老道便更不能妄语。想来那位护着世子殿下游历六千里的剑九黄介于两者间,武帝城头一战,最后一势剑九,却是稳稳到了天象境的,邓太阿、王茂、曹官子三人,大抵各自在不同时期入了天象境,唯有王仙芝,在这一重境界稳坐钓鱼台已经半辈子,委实是高不可攀,高不可攀哪。”

徐凤年轻声问道:“魏爷爷你漏了最后一重境界?”

魏叔阳笑道:“当年大真人只说到达了这一重便是地仙了,老道心想人间若真有人如此神通,当世就只有王仙芝了,再往上追溯,大概龙虎山齐玄帧以及为先皇逆天改命的赵老天师可以算上。不过吴家剑冢每逢百年必出一位陆地剑仙,算一算也是时候该冒头了。至于两禅寺,不好说不好说,佛门圣地,保不齐在哪里就坐着一位金身罗汉。不过老道如世子殿下这般年轻的时候,倒是还有几位高人名动四方,统称四大宗师,可要比如今十大高手要来得更实至名归,南边的符将红甲人,整个人裹于一件鲜红甲胄之中,不见面孔。西边的酆都老祖,是一位身穿绿袍的女子。第三位就在咱们北凉,是那枪仙王绣。”

徐凤年冷笑道:“这个我听说过一些,陈芝豹便是跟他学的枪术,到头来这枪法大家还是死在了徒弟手中。”

魏叔阳抚须一笑,道:“最后一位最为名声显赫,天下不管有多少人学剑,当初可都是一概绕不开躲不掉这座山峰,当时只要有他在,便无人敢自称剑法超群,与如今王仙芝自称第二无人自称第一,如出一辙。世子殿下已经知道是谁了吧?”

徐凤年点头道:“剑神李淳罡,手中那柄木马牛被王仙芝双指折断,便彻底杳无音信。”

也有过一段青春岁月的魏叔阳无限感慨道:“江湖代有奇才出,独占鳌头五十年。据说李剑神行走江湖时剑法冠绝天下,风采更是宇内无双,那时候天底下哪有不痴迷李剑神的女子,连酆都那绿袍娘都心甘情愿被木马牛刺透一剑。我小时候做梦都想着哪天出门能够碰到李剑神,能说上一句话便天大的知足。得知王仙芝打败了他,硬是很长一段时间都不服气,恨不得与王仙芝拼命。我那会儿已经学剑十来年,后来弃剑修道,很大原因便是李剑神的退隐。没有青衫仗剑走江湖的少年,都不是有志气的少年啊。”

徐凤年被魏叔阳破天荒流露出来的少年情怀给逗乐,方才在车厢里惹来的阴霾淡去几分,忍俊不禁道:“魏爷爷,你小时候也一样想着做一名潇洒剑客?”

九斗米老道眯眼笑道:“谁没年轻过呢?不妨实话与世子殿下说,老道当年还爱慕过几位女侠,一次与其中一位好不容易逮着机会见面,不争气地只是脸红打战,什么话都说不出来。这点比起世子殿下,就像是一个金刚境一个天象境喽,五个老道加起来都不如。”

徐凤年与魏叔阳称得上是忘年交,小时候骑在老道士脖子上又不是没淘气撒尿过,少年时代进入听潮亭也愿意听魏爷爷说些山精神仙故事,若非如此,以徐凤年在某些事情上的精明吝啬,会在拿到武当《两仪参同契》手稿的第一时间就交给九斗米魏叔阳,并且任由其转抄以供日后仔细注疏?徐凤年当真是不知道那本《两仪参同契》的珍贵?有大黄庭珠玉在前,后边薄薄一本《两仪参同契》只怕是更厚几分。

徐凤年嘿嘿笑道:“魏爷爷,便是在江湖上挖地三尺,我也要帮你把那李淳罡挖出来。”

老道士摇头道:“连老道我都要进棺材了,说不定李老神仙早就过世了,不奢望不奢望。”

马车上,姜泥耳尖,听到了“木马牛”三个字,之所以对这个称谓格外敏感,是因为这又是一桩离不开她那位皇叔的荒唐美谈。西楚败亡前,姜皇叔重金购得一半木马牛,即两寸剑尖,试图将剑尖打造成媲美神符的匕首,连名字都想好了——“天真”,赠予最心疼的侄女太平公主,与那柄神符凑成一对。可惜不等匕首制成,西楚西垒壁一败,举国心死。姜泥上下打量了一遍躺着打瞌睡的糟老头儿,小声问道:“你说到了木马牛?”

老头儿瞧着有些心灰意懒,语气散淡道:“没有。”

姜泥撇了撇嘴说道:“我知道,你是李淳罡,剑神什么的。”

老头儿睁开眼睛,惊奇道:“徐凤年那精明透顶的小子都没敢往这方面想,小丫头你听到三个字就断定老夫是那啥玩意儿剑神?老夫像吗?”

姜泥蹲得两脚发麻,轮流伸直一条细腿,平淡道:“不像怎么了,难道你不是?”

老头儿坐起身,望着眼前这个纤细女孩,道:“既然觉得我是李淳罡,你都不乐意跟我学剑?”

姜泥摇头道:“两码事。理由我已经说过了。你的本事越厉害,我就死得越快。”

老头儿被郁闷得无以复加,加重语气道:“老夫就算不是李淳罡,这一身本事比较巅峰时起码还剩下五六成,信不信老夫若要杀徐凤年,现在就可以出去随手摘掉这小子的项上头颅。”

姜泥嗤笑道:“看吧,我就说你嘴皮功夫最了不得,你去杀啊,我就不信徐骁会让你胡来。”

老头儿一脸深思表情。

姜泥重新捧起那本读了没几千字的《千剑草纲》道:“你是谁不关我的事情,而且徐凤年我杀得,你杀不得。但拦不住你,我也不会拦。况且,说不准你跟徐凤年做了交易,在故意试探我。”

老头儿摇了摇头,无奈笑道:“你这丫头,倒是有几分神似那位剑意堪称磅礴的王妃。怎的你们这些有大意思的女子,都要跟徐家男子牵扯不清?老夫就想不明白了,当年若不是徐骁这浑球,使得那女子由出世剑转入世剑,最多再给她十年打磨雄浑剑意的时间,便是老夫和侥幸赢了木马牛的王仙芝都不敢说稳胜于她。现在那女子没了,你又来,老夫想想就憋得慌,浑身不得劲儿。既然你不想学剑,老夫也不强人所难,其实你若抛不开执念,便是学剑了,也未必能够登峰造极,到时候反倒是被老夫毁了一块璞玉。杀人终究是敌不过救人啊。那姓齐的道士当年与我论辩,我谈我的剑,他说他的天道,谁都说不过谁,后来他在斩魔台上斩了魔登了仙,我却输给了王仙芝,才琢磨出一个道理:想达仙佛之境,出手必为救人。”

老头儿重重咦了一声,一直浑浊的眼神绽放出异样光彩,如同浩然剑气,他默念了几句杀人救人,再死死盯着一头雾水的姜泥,笑道:“小丫头,你不学剑真可惜了,哪天你改变主意,回头找老夫。”

姜泥只是看书,不屑一顾那老头儿。

这老家伙貌似是剑神李淳罡啊。

她突然探出脑袋小声问道:“你都说了徐凤年有你一半天赋,还说他练刀晚,注定没出息。那我偷偷摸摸跟你学了剑有何用?”

老头儿一时间没整明白其中的道理,好不容易才理清头绪,敢情这小丫头被徐凤年那小子欺负习惯成自然了,开始在心底承认自己不如他聪明?想通这个,实在不像是那剑神李淳罡的老头儿循循善诱道:“你天赋不比那小子差,怕什么?”

姜泥眸子亮了一下,但很快恢复冷淡,苦着脸道:“还是算了,练刀学剑很苦的,我还是读书好了。”

得,在武当山上最心疼菜圃的小泥人,想必是被徐凤年的疯魔练刀给暗中震慑住了。

可怜的李老剑神,亏得车外不远就有一个已经一大把年纪的仰慕者。

一辈子从不求人只被人磕头无数的老头儿恨不得一头撞死自己,这是哪门子理由?

老头儿稳了稳心神,告诉自己这样才好,这丫头就是这股蛮不讲理的精神气儿最合心意,当年李淳罡又何时与人与世道讲理过?

易事,难事,风雨事,江湖事,王朝事,天下事。

都不过是一剑的事。

姜泥卷起袖管,轻轻解开缠绕匕首神符的丝带。

老头儿看得发呆,咋的,不学剑也就罢了,还要跟难得发发善心的老夫我拼命?

这一团糨糊的世道,当真是不明白了。

出人意料,承认自己不太聪明还怕吃苦的小姜泥将神符递出去,柔柔道:“喏,不是送给你,是借你。”

老头儿缓缓接过神符,压抑心中波澜,轻声问道:“为何?”

小丫头重新将脑袋躲在那本秘籍后面,小声说道:“如今这世上没人对我好了,你好像还不错。”

只剩一条胳膊更没有了那木马牛的老头儿瞧不出任何神情变化,只是默默坐定。

依然缩在书后头的姜泥重复道:“我不学剑。”

一株浮萍冷不丁被拔起种在了院子里当芭蕉,好不容易见着院外风光,哪里能不开怀?鱼幼薇快意骑马,骑上了瘾,不管徐凤年如何言语威逼利诱,就是不愿下马上车,徐凤年看她马术稀拉平常,攥紧马缰的纤纤玉手早已泛红,忍不住有些恼火。只有他这种行走过江湖的人物才会知道,那些个脸蛋姿容不俗的女侠风光归风光,可不耐细看,骑马多了,屁股蛋儿肯定光洁圆润不到哪里去,握剑提刀久了,双手老茧更是不堪入目,你鱼幼薇难不成要步后尘?

徐凤年冷哼一声,双指放于唇间吹了一声尖锐口哨,那头禄球儿辛苦调教出来的青白鸾冲破乌云,直刺鱼幼薇怀中的白猫武媚娘。养尊处优胆子不比老鼠大的大白猫通体雪毛竖起,凄惨尖叫一声。鱼幼薇吓得脸色发白,自打捡到这白猫取名武媚娘那天起,它便是她唯一相依为命的亲人。这头辽东飞禽最神俊者六年凤只是来回俯冲,并不伤害白猫,只是武媚娘吓得够呛,连带着鱼幼薇望向徐凤年的眼神都异常悲凉。与老道士魏叔阳谈笑风生的徐凤年假装视而不见,鱼幼薇无计可施,只得恨恨下马,上了马车去面对那个过于不拘小节的羊皮裘老头儿。

原先心中有些想拿姿色引诱世子殿下博取一些意外惊喜的舒羞见到这番情形,一阵心凉。本以为这次游历队伍中车厢里头那丫头灵气归灵气,终究还小,青桃的滋味,比不得熟透了的蜜桃;至于那驾车的丫鬟,长得不差,身段也算婀娜,就是性子太冷,一看便是不懂得暖被贴心的女子;最后就只有捧着白猫的这位最有威胁,那两臀瓣儿上马下马都是满盈的圆滚风情,便是自己同为女人也瞧着都觉诱人,世子殿下是花丛老手,这一路为何带上这养猫的娘子,还不是做那事儿解渴解馋?既然好这一口,就不许自己上去凑个数?一龙二凤双飞燕嘛。可世子殿下为何看上去并不十分宠溺她?传闻世子殿下为了那些个北凉大小花魁可是什么荒唐事都做得出来,也就亏得大柱国家大业大,地方上一般家底的豪族门阀都经不起如此挥霍。

舒羞一时间有些意态阑珊,她最厉害的不是内力不是刺杀,而是有易容术支撑的床笫媚术。只要给她一张画像,一套完整的易容器具,她便能在半天里变成那个人,几乎以假乱真,试想得到了舒羞,不就等于得到天下所有美女的脸孔吗?神似有几分且不说,形似八九分绝对属于信手拈来。问题在于舒羞与世子殿下不熟,摸不清脾气口味,哪里知道他心中所想佳人是谁,即便有了一幅精准画像,万一画蛇添足,一想到那位据说背上几十万春秋怨鬼阴魂不散的大柱国,舒羞就身颤胆碎。

若没有了在凉地只手遮天的大柱国,人生就轻松了。

这个大不敬念头只是一闪而逝,舒羞就悔得想抽自己耳光。

进入雍州境内,徐凤年终究不是天文署的老夫子,可以算准天气的阴晴雨雪,这场暴雨要比他猜想的来得更早更急,于是众人不走官道,抄了一条近路奔向预定的歇脚地。

世子殿下这一临时兴起的变更行程,就让一群满怀热忱献殷勤的家伙吃足苦头了。

雍州北面的颖椽县城不仅城门大开,一众从八品到六品的大小官吏都出城三十里,在一座凉亭耐心候着世子殿下的大驾。文官以郑翰海为首,已是一位肥胖臃肿的花甲老人,身为雍州佐官簿曹次从事,主管半州的财谷簿书,争了很多年的簿曹主事,奈何次次差了点运气,雍州簿曹主事换了好几位,郑翰海的屁股却在次从事的位置上生了根,进士出身的老文官不凑巧在老家颖椽县城告假休养,摊上这么一号苦差事,只好拖着年迈病躯出来。

武官以东禁副都尉唐阴山带头,秩三百石,并不出众,让人不敢小觑的是唐副都尉可掌兵两百。王朝这些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朝廷中枢里不管文臣气脉如何壮大,四殿大学士、学士仿佛一夜间全变成了进士出身的文臣,会聚四殿,势大压人。可那是京城那边的事,不说传闻睡梦中都可以听到铁蹄声的北凉,雍州这里照样还是武将力压文官一头。唐阴山早年家道中落,比不得那些雍州豪阀举荐出身的高门士子,更读不进经文,便弃笔从戎,得以在春秋国战的落幕中积攒到一份不小功绩,捞到手一个官职俸禄平平却将结实兵权在握的东禁副都尉,足矣。

文官武将两派泾渭分明,分开站立。唐阴山瞧不起这帮文官身后仆役个个备伞的妇人作态,郑翰海则不顺眼这帮莽夫带兵披甲的傲气,如今天下海晏河清,你等斗大字不识几个的赳赳武夫有何作用?兵者,国之凶器,春秋八国死了数百万人,几乎都被你们这帮灭国屠城的武人给一口气杀绝了,还要怎样?马背下庙堂上的经济治国,还得读书人来做才稳当。

郑翰海不给唐阴山这帮武将好脸色,却与身边品秩比他低一大截的颖椽文人官吏相当客气。花甲老胖子郑翰海浸淫官场大半生,哪里会不知将来自己手中那支笔再也画不动雍州财政的时候,人走茶凉的可怕,这时候不放低身段去广结善缘,等到告老还乡的那天,就晚啦。

颖椽县公晋兰亭拿丝巾擦拭脖子里被这王八蛋天气闷出来的汗水,小心翼翼笑问道:“郑簿曹,这天儿要下雨,可就下大了,不知世子殿下何时到达?”

郑翰海笑眯眯道:“兰亭,这你就不懂了,下雨才好。这趟世子殿下来颖椽,我可是好不容易才给你争取到让世子殿下住在你私宅。你那儿湖中有莲花,院中有芭蕉,若不下雨,殿下能感受得到你宅子的雨打芭蕉声声幽?再者,雨中迎客,才显出诚意。”

晋兰亭恍然,一点就通,嘴上却说:“下官这是担忧郑老受寒。”

倾盆大雨骤至。

黄豆大小的雨点敲在武官甲胄上,声声激烈。便是那些没资格站在亭子里的小尉,一样无动于衷,任由大雨泼身,他们清一色属于王朝名将排名仅次于大柱国的大将军旧部。

他们存心要那借着父辈功勋才得以钟鸣鼎食的世子殿下瞧一瞧,天底下不是只有北凉三十万铁骑才算人人悍卒!可怜文官们如同一棵棵经不起折腾的芭蕉,瑟瑟发抖,雨伞根本无用,体格清瘦的晋兰亭也顾不上自己,吃力给体重约莫是他两倍的郑翰海撑伞遮风挡雨,仆役随从们忙碌得鸡飞狗跳,一些个心思活泛的都开始琢磨着如何去煮出些热汤来给主子们暖身。

雍州北边大雨雷鸣。

北凉东边却是小雨淅沥,大柱国徐骁和首席幕僚李义山同乘一车,车外两百重甲铁骑马蹄溅泥,军容森严。

徐骁掀开帘子看了眼山形地势,轻笑道:“元婴,就不用送了,你跟刘璞回府便是。”

李义山点了点头,欲言又止。

大柱国知晓这位国士心思,微笑道:“徐骁跋扈不假,却也不是缺心眼的鲁莽蠢人,这趟进京并非心血来潮,要去跟那些学士、士子争口舌之快,当朝首辅张巨鹿再让我不痛快,比起当年那个在坤极殿外拿脑壳撞我的周太傅总还是要恭谨谦逊吧?那半朝士子班头领袖的周老头儿骂娘骂不过我,打架就更别提了,可终归是个性情中人。这个做了老太傅门下走狗足足二十年才冒尖的张巨鹿,就不太一样了,是个难得能成大事的读书人,他肯与顾剑棠联手,甚至说服那位镇国大将军安抚一干武官,一退再退,足见这位从没跟我打过交道的年轻首辅很有谋算,年纪不老,耐心性子倒是超一流。我不去亲眼见识见识,不放心。文人提笔伤人杀人,比什么都狠,不说北凉边军铁骑是否会被针对,光是为了那些才过上几年光景安定日子的各军老卒,我都得去看一看,让这帮不知兵戈惨烈的文官知道,徐骁还没到骑不动马的那一天。”

李义山轻淡道:“当年你与顾剑棠为谁在朝做满殿武官的领袖脊梁,谁外放做王,去担起二皇帝的骂名,争论不休,连上阴学宫的大祭酒都在幕后出谋划策。先皇力排众议,肯将你而不是更易掌控的顾剑棠放在北凉,这份心胸,无愧于听潮亭上那‘魁伟雄绝’四字,只是九龙匾挂在那里,未必没有提醒警示你的意思。”

徐骁笑道:“先皇什么都好,就是太热衷于帝王心术,说起这胸襟,李义山你这说法说偏了,当年西垒壁一战,我会反?先皇会看不出来?可还是任由我北凉旧部十四人撞死于殿前,为何?还不是嫌碍眼?”

李义山摇头道:“你这口怨气还没消尽?”

徐骁冷笑道:“徐骁何时是气量大度的人了?”

李义山盯着大柱国面容,沉声问道:“当真只是去见识见识张巨鹿的手腕?”

徐骁哈哈笑道:“一些人看到徐骁驼背瘸腿老态龙钟,才睡得香。好不容易坐上那把龙椅,却不曾一天睡舒坦,我都替他心酸。”

李义山无奈苦笑。

他刚要下车,徐骁轻声道:“听潮十局,这第九局指不定是义山赢了。”

背对大柱国的李义山掀开帘子,感慨道:“你若活着回来,才能算我赢。”

大柱国笑骂道:“屁话,我舍得死?我不求死,谁杀得了我徐骁?”

这些天憋着一口气的李义山心情豁然开朗,下车后弯腰行礼,低头诚挚道:“恳请大柱国这趟少杀些读书种子,春秋大不义一战,杀得够多了。”

徐骁笑道:“元婴啊元婴,你这身迂腐书生意气,最要不得。当年赵长陵便比你圆滑许多。”

李义山接过守阁奴刘璞的缰绳,不以为然道:“江左第一的赵长陵善于谋断,就算活到今天,一样与你儿子合不来,更有的你头痛。”

徐骁放下帘子,一笑而过。

雍州边境小道上,几乎睁不开眼睛的吕钱塘猛然停马拔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