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长明想沈明石若是言出必行，那是最好，如果他说一套做一套，那自己就杀了他。

他现在常觉得自己像座雕像，原本已经涂漆刷浆的扮成了个神仙模样，然而略一经受风雨，伪装便大片大片的脱落下来，露出了里面暗黑污秽的丑恶形象。

比如说，他经常会想到要去杀个什么人，对于眼中钉绊脚石，他似乎是没有人类的理性与智慧，脑海里蹦出来的第一个念头，便是一个“杀”。

世上没有这样心存杀意的好人，所以他承认了自己确实是不可救药，自己即便不是第二个沈明玉，至少也和沈明玉是一路货色。之前以为自己和沈明玉是“道不同不相为谋”，现在看来，是他误会了。

这一趟来天津，为的就是来见沈明石。如今人是见过了，话也谈过了，他一时间轻松了下来，倒是没有去北京见那二位的打算，至于今天为了叶永嘉花出的二十万，他也无意再向任何人提。

那两个人啊，一个是一点道理也不讲，一个是一点感情也不讲，叶永嘉一贯糊涂，倒也罢了，怎么连丁曼菱也跟着他冷血起来了呢？那姑娘从头到尾，一直都是个明白人、头脑应该比小叶强得多啊！

怨恨归怨恨，伤心归伤心，可他又存了一个“不足为外人道”的傻念头，他想那两个人当初跟着他上路时，既然都是两个好好的大活人，那么后来他把他们送回家了，他们两个也依然都得是全须全尾、活蹦乱跳。这就好比去向别人借东西，借来时是什么样，归还时也应该还是什么样。

他们两个，就像是老天爷借给他的。因着这两个人，他一路上吃了好些额外的苦头，也得了好些额外的美梦与快乐。

所以，在听闻了一些小道消息之后，他便立刻动身来见了沈明石——他刚把叶永嘉归还回家，他总得让那小子再好好的活上个三年五载，方能心安。

况且，他还想着，叶永嘉若是安然无恙，丁曼菱的终身也就有了着落。听她平时口口声声的说硬话，其实后来还不是选择了跟叶永嘉走？跟着叶永嘉也行，他想，毕竟是知根知底，而且只是傻而已，心眼并不坏。要是让他来点鸳鸯谱，那他宁愿把这两个东西撮合成一对。

这两个东西，一个马上就要沦为穷光蛋，一个不被娘家买了就是好的，如果成了一家，将来吃不上饭了，他只管其中一个就行，其中一个有了饭吃，另一个人就也能跟着混个饱了。

“也不能全怪他们。”他忽然又想：“在出事之前，他们对我都是很好的。他们那时候，是真的拿我当亲人。”

这么一想，他心里舒服了许多，自己一切的行为也都变得更合理了，要不然，他有时候也忍不住要自我怀疑，怀疑自己是在藕断丝连的赖着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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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长明在天津住了一夜，然后便启程返回。他现在成了杜森的人，杜森和沈明玉与叶督军全不一样，他决定与卫长明合作，而不是盛气凌人的以上峰自居，因为首先：卫长明确实是个能干的人，可以替他分忧，他们二位加在一起，仿佛是一对有缘的臭皮匠，勉强可以等于一个诸葛亮；其次：卫长明上头的人，比如沈明玉，比如叶督军，全都死了，而他并不想死。

在卫长明上路之时，北京的叶永嘉，终于察觉到了四舅的失踪。

在这之前，叶家和正金银行的官司，已经由各家报纸连篇累牍的报道了好些天，新闻越传越奇，有人说这是日本人拉拢叶督军未遂，所以翻了脸，叶督军就是被日本小鬼子害死的；还有人说叶督军先前能从日本银行弄出那许多钱，必定是与日本人有染，所以也是个汉奸。

这样的说法，一时间无法尽数。叶永嘉起初是满不在乎——他活到这么大，不是受这人的保护，就是受那人的保护，外界的大事，和他全没有关系。可是等到四舅失踪之后，他懵里懵懂的从床上坐起来，那恐惧像寒意一样，一点一点的从心中渗透出来了。

今天丁曼菱没有来，昨天她看同学去了，也没有来。他独自坐了片刻，忽然下床走到电话机前，抄起话筒要通了丁府的号码。

这时已经是晚上九点多钟，他拿着听筒等了片刻，倒是等来丁曼菱，只是电话线那一端的丁曼菱哈欠连天，困得话都说不清楚，呜呜噜噜的告诉叶永嘉，说自己今天去参加了一位同学的婚礼，天没亮就出门了，直闹了一整天，刚刚才到家。

“明天给你讲。”她告诉叶永嘉：“是完全新式的婚礼，不用花轿和汽车，从来没见过，特别有趣。”

叶永嘉总觉得丁曼菱是自己的亲人，到了如今这个时候，她对他来讲，越发亲得独一无二。他还觉得她既然和自己亲密无间，那就也应该和自己心心相印，自己的心事不必说，她直接就可以感应到。

所以，他此时此刻，对待那个又快乐又疲惫的丁曼菱，是非常的失望与愤怒。

这时，丁曼菱又开了口：“你找我有什么事？”

“没事。”

那边立刻赖赖的拖起了长声：“唉，没事你找我干什么，我都要累死啦。”

叶永嘉冷冰冰的回答：“累你就睡！”

丁曼菱还要回答，然而就听“啪嗒”一声大响，正是那边已经挂断了电话——兴许不是挂断，是直接把话筒砸上了电话机，震得她一哆嗦。莫名其妙的皱起眉头，她想这家伙又在闹什么臭脾气？因为自己连着两天没去见他？好哇！天天过去伺候大爷似的伺候着他，没听他夸自己半个好字，自己不过是连着两天没有登门给这位大爷请安，他就发起疯来了？

这么一琢磨，她立刻气得噘了嘴，决定明天起早前往叶府，和那厮响亮的吵上一场。而就在她噘嘴出神之际，房门一开，丁老爷手持一支雪茄，施施然的迈步进了来：“怎么刚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