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周漫上一层水膜,疏风和谢思嘉随游轮一起突破水膜重回人间，而殷迟被留在了水膜这一头。

除了他自己，没人察觉到异样。

被遗留在诡异的游轮的殷迟目光平静,甚至还带上了轻微笑意。

他轻轻推开门,行走在船上,船上所有的人类都已经跟着真正的船一起,回到了人间,他现在站着的这一艘,是真正的鬼船。

鬼船上只有一群茫然无措的恶魔。

附着在面具上的卡牌还剩最后一点时间，殷迟经过电影院附近的时候，那只眼熟的象鼻子恶魔正在难受地大哭：“还有三十多个，起码还有三十多个人类没有吃掉！亏了！亏大了！”

殷迟手机突然响了起来，屏幕上是大大的几个字“监控工具人”。

这是他给瘦子取的代号。

眉心微动，殷迟想起自己先前的决定，唇边漾出了一丝笑,他接通了电话。

瘦子的声音小心翼翼地传了出来：“您有没有发现,这艘游轮，刚刚好像出了一点什么事？”

殷迟唇边笑意更深,懒洋洋地道：“发现了啊,毕竟任务都结束了。”

瘦子很惊喜,呼吸急促了许多,但他很快又想到了自己身上的发生的异状，惊慌地道：“任务的确结束了对不对？可是为什么我明明听到了任务结束,却没法返回系统空间？”

瘦子看起来乖觉又听话，但殷迟他们晚上出来找线索冒险的时候，他从来一声不吭，一到晚上就把自己在房间里藏得好好的。这回要不是没法回系统空间,也不会在这个时间给殷迟打电话。

电话那头的玩家将自己的姿态放得低的不能再低，小心地问：“是不是，是不是因为我对任务没有贡献，任务完成后，系统才让我没法会系统空间啊？您任务完成度这么样？能不能、能不能让我沾一点点光？一点点就行。”

这才是瘦子冒险给殷迟打电话的原因。

殷迟目光透过窗户，望向窗外海面。

不知道什么时候，窗外原本还将自己伪装成普通深蓝近于黑色的海面，已经褪去伪装，变成了一片血红。

他们正乘坐着一艘行驶在血海上的船。

看了一会儿，殷迟突然闭上眼睛，他的意识被无限拔高，拔高到了这艘海中巨兽伪装的游轮正上方，甚至拔高到了这片海面正上方，游轮上发生的一幕幕，就像是大荧幕上的电影，没有什么能逃过他的眼睛。

他对瘦子道：“你连同胖子□□了女/性三人，其中两个因此而死，还推普通乘客吸引恶魔，好自己逃走，我说得对不对？”

依旧藏在衣柜中瘦子浑身一抖，如遭雷击，嗫嚅着为自己辩解：“我那样做，胖子就会弄死我？我也是逼不得已的。您看这艘船上，恶魔那么多，而且杀人吃人无恶不作，我这个只是为了活命……”

“你说得很有道理。”殷迟唇边弯起冰冷的弧度，“为自己的生命不择手段，本来就是所有生物的本能，恶魔也远比你杀的人多。可惜——”

他幽幽道：“可惜你不是恶魔。”

殷迟的第二个任务是审判有罪者。

他思考过一个为题——要不要试试把船上的恶魔一道打包，一波带走。

虽然那个完全不知道怎么来的审判能力，很大可能做不到，但不妨碍殷大大作死想试试。

不过也就是想了想，殷迟就扔了。

他的技能是【审判有罪者】，而根据系统所说，什么样叫做【有罪者】，完全由他判断。

也即是，他判断有罪之人的标准，就是审判的标准。

如果是一个三观正常、心地善良的人，很大可能会选择让恶魔为船上无辜的乘客付出代价，而然殷迟三观既不正常也不善良，而且他对于人类没有同理心，对于社会缺少认同感。

但他认同规则，不是别人定下的那些规则，而是他自己认同的规则。

恰好，生存是他认同的规则之一。

是人类的食物，人类不会为吃鸡鸭而偿命。但人类对于恶魔又何尝不是食物？那么为什么恶魔需要为吃食物而偿命？

殷迟摸着下巴。

这种问题在人类历史当中也争论颇多，根本没有固定的答案。

殷迟再度睁开眼睛，既然他的好恶就是标准，他的决定就是审判，那么何必想那么多？跟着心走就可以了。

于是突然来了些促狭的殷大大道：“所有死于恶魔之口的人，灵魂在这艘船上化鬼。自己有仇报仇，有怨报怨。”

电话那头的瘦子听了这没来由的一句话，一头雾水的同时突然感觉到了些不妙，“您、您刚刚在说什么？”

殷迟弯起的唇角扯平，没有理他，继续道：“所有化鬼的灵魂，复仇之后，又或者不愿复仇，都可以选择离开投胎。至于你——”

他微微拉长了语调，瘦子的心莫名一紧：“那被强/奸的三个女性，受难的时间一共八小时。被你推向恶魔的人，身体被恶魔啃食了四小时。对你的审判……唔，你就在这艘船上待够十二个小时吧，到时候如果还活着，就能回系统空间，如果死了，就永远留在地狱之中，与恶魔为伴。”

瘦子耳边突然想起系统叮咚一声。

至高系统：【恭喜您触发神选者玩家殷迟的审判任务，接下来您将要在游轮上待满十二小时，十二小时结束后才能申请返回系统空间，请您做好准备。友情提示，被您伙同其他玩家害死的乘客，正在赶来复仇途中，请您仔细躲藏。】

瘦子疯狂呼叫系统，然而系统一如既往地高冷，一点也没多搭理他。

殷迟轻轻笑了一声，对着电话另一边慌乱的人道：“你为了活命不得以，这很有道理，他们想要复仇不甘心，这也很有道理。”

俊美的青年眨眨眼：“既然都有道理，我就只能让你们自己坐下来交流了。”

“再见。”他轻轻说，唇角弯起淡漠冰冷的弧度，而后挂断了手机。

戴着银色面具的青年在船上轻轻走过，面具上的卡牌早已失效，然而自从他开口审判开始，所有经过的地方，那些恶魔都仿佛遇到了天敌一样，瑟瑟发抖趴下身子。

殷迟路过住宿区的时候，一个怯生生的小姑娘藏在花瓶后看他。

是那个被他从胖子手中救下，后来提醒他房间被人翻过的女孩子。

游轮上活着的人都已经离开，这个女孩仍旧留在这里，看来她最终仍旧没有逃过死亡。

“先生。”犹豫了一会儿，女孩子突然喊了他一声。

殷迟偏了偏头，疑惑道：“为什么不离开？”

人死之后魂魄离体，魂魄沾染怨气而后化鬼，殷迟让这艘游轮上惨死的人都化了鬼，但也给了他们随时投胎离开的权力。这个女孩子即便变成了鬼，依旧怯懦地躲在花瓶后，微微透明的脸上是畏惧和惨白，她显然很恐惧这艘游轮上的一切，既然恐惧，为什么不离开？

女孩子手指紧紧抓住花瓶边缘，声音很小，语气却很坚定：“我、我不甘心，我想报仇。想向那两个打算撬门的人报复，也想向吃了我的恶魔报复。”

“先生。”女孩子努力克服恐惧，从花瓶后面走出来，“我听到了那道给了我们机会的声音，是您对不对？”

殷迟歪头看她：“是我。”

女孩子紧张地攥紧裙角，鼓足勇气，看着他的眼睛问：“我想问一问，人类能够打赢恶魔吗？有没有一丝可能，人类、或者说鬼，能够战胜恶魔？”

殷迟来了兴致，看着这个柔弱的女孩子，唇角微弯：“能。”

他道：“人类这种生灵，远比你想象的更有潜力。”

女孩子眼睛骤然爆发出亮光。

然而殷迟很快又道：“但你知道自己会失去什么吗？”

他不等这个女孩子发问，继续道：“想要复仇，你就需要变成更为强大的恶鬼，甚至是厉鬼。而要成为厉鬼，最快也最容易实现的途径，就是吸收生灵的怨憎与绝望。这些情绪能够给你强大的力量，但它们也会改造你。”

穿着裙子的女孩儿仍旧直直看着他：“我不怕。”

殷迟目光淡淡，笑意也微凉：“你现在能说得这样坚定又轻易，是因为不知道自己将会失去什么。”

他看着这个女孩子：“你的身体会被戾气和怨气所充斥，最后在得到力量的同时，外表也被它们异化成怪物，就像那些形状丑陋的恶魔。你的灵魂会被绝望和疯狂所包裹，这些情绪吸收得越多，越强大的同时，你的理智就会离你越远。最后可能连你自己都会忘掉自己曾经是个人，你会和自己恨着的那些恶魔一样，变成吞噬别人的怪物。”

死亡其实不可怕，可怕的是连自我的丢掉，最后异化成疯狂的怪物。

殷迟在女孩子惊恐的视线里补充了最后一句：“而且，一旦你化鬼之后，手上沾了无辜者的鲜血，就丧失选择转生的机会了。”

复仇之路从来痛苦，没有取舍和被荆棘刺穿身体的绝望，又怎么能奢望成功？

女孩儿也被吓住了。

她原本被恶魔咬断了脖子，变成鬼恢复意识后，想的就是要复仇，可如果复仇会让自己失去理智呢？会让自己也变成怪物呢？

“真的、真的一定会失去理智吗？没有例外吗？”

殷迟难得有耐心：“有例外，吸收的戾气也可以控制，只要你足够坚定。”

女孩子想到再也见不到的爸爸妈妈，还有感情极深，却天人永隔的未婚夫，仇恨的火焰在心里燃烧不熄：“我一定能做到。”

殷迟没有继续关注她，抬脚离开了。

屠龙的勇士当年也坚定执着，认为自己将永远勇敢，永远正直，永远真诚，永远坚定，但在杀死恶龙之后，勇士却变成了新的恶龙。

将来的事情，谁知道呢？

不过殷迟欣赏那个不甘心就那样转世，想要复仇的女孩子，因而在快要走出视线的时候，他轻轻留下了一句话：“记住自己的名字。”

将自己的名字作为大海中的锚，黑暗中的灯塔，在狂风和暴雨来袭的时候，才能紧紧抓住自我。

得到这句话的女孩子不断喃喃自语：“记住自己的名字、记住自己的名字……”

在殷迟的背影将要离开视线的时候，她突然对着那道背影大喊：“谢谢您，我会永远记住自己叫曲心宁，不丢失自我。希望如果还有再次见面的机会，我可以正式对您介绍自己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