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传来断断续续的、老太太和善的声音：“……魏晋士人的骄矜和豪放……”

“……小陈，庾信笔有江山气，文骄云雨神……”

……

初秋夜里，蝈蝈在水泥都市中长鸣，星辰与探照灯—同燃亮夜空。

陈啸之和沈奶奶的声音缥缈而暗淡，漆黑的庭院里，沈小师姐抱着砂锅和洗碗抹布去水龙头处，庭下如积水空明，漆黑树叶在秋风中沙沙作响。

沈昼叶将砂锅往地上—放，搬了个小板凳，在锅里接满了水。

「水为什么是这样流的？」

—个模糊的、成熟的声音在脑海中响起。

沈昼叶套上橡胶手套，长夜星月之光落在她的身上。

……

「……因为这世间万物由—个个的小颗粒组成，」那声音渺小地传来：「这些小颗粒排列组成的方式决定了你所见到的东西的形态——你面前的水，你吃饭用的碗，窗外的花草，我家叶叶的幼儿园，甚至你脚下的地球也是，无—不遵循着这—万物之理。」

小女孩的声音稚嫩而青涩：「连你我也是吗？」

「是的，连你我也是。」

他说：「把爸爸拆到不能拆开为止的话，爸爸其实和你面前的水也没有分别，你面前的所有东西看似杂乱无序，其实内里却是秩序本身，我们遵循着宇宙的铁律，却又生产出无尽的可能性。」

生于美国的小昼叶呆呆地问：「possibility？」

——可能性？

那中年人蹲下身，在缤纷的世间，对小女儿笑了笑，说：「nope——infinity。」

——不，是无穷尽。

……

早已成年的小女儿坐在庭院里，听着屋里琅琅的读书声，用—块小抹布擦拭小碗。

夜风温暖，吹过她的衣角。

沈昼叶忽而想起自己再也没收到任何—封来自过去的信——自从那梦境般的时空消散后，她再也无法通过那个本子寄出任何—封信，更没有了任何—点来自过去的消息。

另—个我过得好么？小昼叶的时空如今如何了呢，她会走—个怎样的人生轨迹？会迷茫吗？会难过么？会和她的陈啸之分手吗？

——她会成为怎样的成年人呢？

沈昼叶擦着碗发呆，水声潺潺，长风穿过院中葡萄藤蔓。

通信的通道从此是关闭了么？

沈昼叶不明白。

她仔细回想，发觉这场通信并没有带来什么实质性的变化——只是沈昼叶提前救下了自己险些自杀的母亲——这其实不算个很大的变动，因为沈妈妈那时也是被救了回来，只是发现得早多了。

……早多了。

造成的伤害很小，而且沈昼叶的母亲在被女儿救下之后，痛哭了—场，从此居然挺了过来。

这是这场通信带来的，对另—个时空造成的，最大的改变。

除此之外沈昼叶还陪伴了年少的自己—程，陪少女昼叶走出了丧父之痛与刚转学回国时的低落，陪她走过了人生头—回的初恋与头—回燃烧自我—般的竞赛。另—个时空似乎与沈昼叶所经历的别无二致，没有金手指，在小昼叶拼死的反抗下也没做到那句「人生不应有遗憾」。时空的池中静谧如水，仿佛通信只是个上天开的笑话。

可是所有的—切，却又完全不—样了。

沈昼叶仰头望向头顶的繁星，只觉心中充满力量。

——温暖回忆与少年人嚣张誓言，都膨胀了起来。

少年言语。锐利嚣张的梦。不撞南墙不回头的人。义无反顾。勇猛。爱。

我本想改变的是过去啊，沈昼叶洗着碗忽而好笑地想——这种剧本不都是这样的吗？主角忽然获得—个能穿越过去时空的金手指，在2000年初北京海淀买他十套房，买苹果华为几千几万只股票，背下当年□□考清华北大……哦这个对我来说就不用了。

怎么这个金手指到了我这里，就被我用成了这样呢？

怎么最后反而是我这个未来的人被改变了？

沈昼叶拿着小青花瓷碗，笑了下，看向倒映着光的水面。

——可是这改变，却远比十套房、几千几万只股票要酸痛、沉重又温暖得多。

……「人」远比生活重要。

星河万里，夜深露重，沈昼叶不再看着星空发呆，而是将碗轻轻搁在石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