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故宫博物院藏《清明上河图》是赝品?!2(2 / 2)

作品:《古董局中局·全新修订版大全集(共4册)

我把照片和放大镜都放回到桌子上,身子朝后一靠,闭上眼睛,思绪万千。

素姐说的没错,这两点仅仅只是疑点,还不足以盖棺定论认定《清明上河图》是假的。

但这些质疑,足以掀起一阵大波澜,引起全国媒体关注。

只要让《清明上河图》重新公开接受鉴定,我的目的就达到了,到时候老朝奉以及他那些罪恶勾当,一定会被迫曝露在阳光下。

这就好像警方不一定有犯罪分子的确凿证据,只要寻个足够将其羁押的理由,再慢慢审出真相来便是。

我按捺住心头狂喜,万里长征,终于走到最后一步了。

我重新睁开眼睛,从怀里拿出一个小巧的傻瓜相机——这是木户小姐从日本给我寄来的——对着我挑出的几张照片喀嚓喀嚓拍了几张,然后又把牛皮信封拿过来,对着上面的红戳也拍了几张。

我做完这一切工作后,把照片重新装回信封里,把图书馆叫进来。

图书馆进屋说你看完啦,我说看完了。

图书馆拿起信封,重新粘好扔回到书架上,冲我一伸手。

我一边把两千块钱递给他一边说:“你信封里看都不看,就不担心我偷拿走两三张照片?”

图书馆直勾勾地盯着我手里的新票子,我微微一笑,伸手前递,他一把抢过去,这才回答说你这人我信得过。

他也不避讳,当着面开始一边蘸着唾沫一边数起来。

那姿势,一下子让我想起蘸唾沫翻书的严世藩,心想这小子不会是严世藩转世吧。

图书馆把钱数完,满意地放进腰包。

他环顾四周,发现那杯橘子水还剩一半,就拿起来自己一饮而尽,末了还吧唧吧唧嘴,图书馆刚收了钱,心情大好,话也多了起来:“哎,年轻人,我看你也不傻,怎么干这种花两千块钱看一眼照片的蠢事呢?”

“一样东西,在每个人眼中的价值都是不同的。”

我淡淡回答。

“哪用那么复杂?

我跟你说,年轻人,别被那些乱七八糟的思想洗了脑。

不能换钱的是废物,能换钱的就是好东西,能换大钱的就是大大的好东西。”

“扯淡!”

反正我也看完照片了,不怕得罪他。

图书馆听了我的话哈哈一笑,一指院角:“看见那堆蓝皮的书没有?

那是一个老头毕生的收藏,专门裱了书皮,编了书目。

可等老头一死,他儿子就把这些书全卖给我了,换了钱去买了一堆日本电器回去。

我告诉你,全北京私人藏的书,有两成都经过我的手。

那些爱书的人呵护一辈子,心疼一辈子,舍不得卖,还往里添钱。

结果呢?

到头来两眼一闭,那些藏品都会被不肖子孙卖到我这儿来。

说得好听点是藏书,说难听点,花了一辈子心思只是换个保管权。

你说这书藏起来还有什么意思?

还不如换俩钱花花。”

他这话听着让人极不舒服,但又没法反驳。

我只能撇了撇嘴,表示不赞同。

图书馆拍拍我肩膀,故作老成道:“年轻人呐,我是觉得你这人爽快,才有心提点一下。

现在时代不同了,挣钱最重要,怎么你还想不明白?

鲁迅怎么说的?

满篇历史都写满了仁义道德,仔细看才从字缝里看出,满本都写着两个字是‘挣钱’。”

我无心跟这个财迷多纠缠,既然交割清楚,就立刻推门出去。

图书馆在背后喊了一嗓子,说下次你再想来看,我给你打个八折。

我冷笑一声,没言语。

等到这事掀出来,自然会有人来他这里找原始照片,到时候可就由不得他了。

我匆匆赶回四悔斋,把门窗关好,拿出纸笔来开始埋头写材料。

我笔头不算利落,充其量只能得一个“表达清楚”的作文批语,边写边改,费了足足一瓶墨水,到十二点多才写完,起名叫《揭秘<清明上河图>》。

这份材料是给骆统的,所以没提任何关于老朝奉的事,单纯对《清明上河图》的真伪提出技术性质疑,还附了一些照片作为证据,结尾特意留了我的名字。

虽然我们许家是专研金石的白字门,去质疑《清明上河图》有点狗拿耗子,但这只是古董界内部的规则,老百姓搞不清楚这些东西。

对他们来说,古董专家就是什么古董都懂的专家。

我之前因为佛头案出了点小名,如今亮出许家招牌,可以增加公信力。

我勾完“愿”字的最后一笔,把钢笔搁下,整个人处于一种兴奋状态。

在橙黄色台灯的照射下,这些稿纸泛起一片枯黄颜色,好像已然历经了千年。

几年之前,我也是这样坐在四悔斋里,点着同样一盏台灯,为我父母写平反材料。

那件事,同样与老朝奉有着莫大的关系。

我许家与这一人羁绊太深,我爷爷、我父亲,再算上我这半辈子,已经是两代半的孽缘,如乱丝缠麻,纠结不堪。

“爷爷,爹,希望我这一刀,能把咱们许家这团宿命斩断。”

我望着窗外,低声喃喃说道,仿佛等着他们给我鼓励或者关怀,哪怕一点点暗示也好,窗外却始终寂静无声。

我自嘲地笑了笑,收起不切实际的希冀,起身把稿纸订好搁到抽屉里,这才上床。

我枕着海绵枕头,看着天花板,四肢疲惫不堪,精神却无比亢奋。

辗转反侧了大半宿,我迷迷糊糊就是睡不着,满脑子都是老朝奉和我们许家的事。

一会儿是我的一家人互相搀扶着渐行渐远,一会儿是明堂大火,我爷爷许一城和一个面容陌生的男子殊死搏斗。

忽然老朝奉从天而降,哈哈大笑说我早识破了你的伎俩,惊得我一下子从床上坐起来,浑身都被汗水溻透。

这会儿大概是凌晨三点多,我醒了才发觉浑身滚烫滚烫的,喉咙疼得厉害,肠胃痉挛,床单竟然被汗水洇出一个人形。

我又好气,又好笑,在成济村我又是钻墓土又是跳河,一点事没有;回到北京只去了一趟图书馆的院子,喝了他半杯橘子水,居然就病了。

眼看就差临门一脚了,在这个节骨眼可不能倒下。

我赶紧挣扎着爬起来,找了几片胃药吞下去,然后从柜子里翻出一床棉被,打算用土法治疗——捂汗!然后我打开电视机,想转移一下注意力。

可是大半夜的一个台都没有,我把电视一关,正准备重新上床,忽然之间,听到四悔斋外传来“哐当”一声。

此时正是夜深人静,这声音听起来格外清晰。

我心中一惊,难道老朝奉知道我要揭发他的大秘密,打算派刺客来干掉我?

我连忙把被子搁下,随手抄起长柄扫帚。

棍是百兵之首,我虽没练过五郎八卦棍,但一些基本招式都还是会的。

我强忍着身体不适推门出去,四周漆黑一片,似乎没人。

我再往外走了几步,脚下“哗啦”一声踢到什么东西,低头一看,不禁哑然失笑。

脚边倒着的是一件卧虎陶器,形状跟肥猫差不多大小,背上有提梁,脖子昂起,虎嘴张成一个上翘的圆口,里头是空的。

这东西在古董玩家口里叫虎子,给男人晚上撒尿用的,虎通壶,说白了就是夜壶。

这玩意儿是民国货,值不了多少钱。

但这大半夜的,谁吃饱了撑的在我家门口扔个夜壶?

叫人起夜也没这么奢侈的法子吧?

我蹲下去把虎子拎起来晃了晃,里头没水,就这么莫名其妙地扔在我家门口,好似是天外来物。

我想了半天,也想不出谁会干这样的事,只好把它扔到旁边,转身回屋。

刚一拉开门,我觉得后背突地一阵发麻,几条肌肉抽筋似的猛跳了几下。

我惊得急忙回头,周围夜幕中却没有半分动静,只有那虎子张着大嘴望着我,喉咙深不可测。

冷风一吹,我稍微恢复了点清明,陡然想到从前的一个老说法。

虎子这东西,切不可当门而放。

夜虎当门,必要伤人,这是大不吉利。

旧时候想恶心人,常把装满了人尿的虎子摆别人家门前,主人早上开门一脚踏翻,容易惹来一身腥臊。

所以有句歇后语,叫夜虎子当门——惹不起,指的是不要出门惹事。

如今夜壶早成了文物了,这些说法渐渐被人遗忘。

不知是谁对我有这么深的仇恨,居然舍出一件古董,大半夜地干出这种古朴的流氓事。

我望着远处的黑暗,脑子烧得实在难受,也顾不得多想,随手把虎子挪进屋里扔在墙角,然后回后屋继续睡去。

可是,这一夜,我再也没睡好过。

到了第二天早上,病情更严重了,几乎起不来床。

我强拖病体给骆统打了个电话,说明自己情况。

骆统倒是挺客气,安慰了几句,说派人上门来取。

过了一个多小时,一个小姑娘过来,说是《首都晚报》的编辑,还带了点水果和营养品,给我削好了苹果,冲好了麦乳精。

小姑娘挺漂亮,可惜我病体欠安,没兴趣调笑,直接把材料交给她。

小姑娘问我要不要去医院,我心想一入医院深似海,大事未定,先不要擅自离开的好,回绝了她的好意。

到了下午,骆统打回电话来,说材料看了,非常不错,快的话明天就能见报,到时候会约我做深度跟踪报道。

没过一会儿,钟爱华也打了个电话过来。

他告诉我一个好消息,他已经跟警方都协调好了。

就在今天,警方会有一个针对成济村的解救行动,钟爱华会跟过去。

只要素姐一脱困,揭露成济村黑幕的大专题立刻就会刊登出来。

我这才放下心来。

在给骆统的材料里,我稍微提及了素姐的名字,说她是提出质疑的关键人物,但没写明她的下落,留一个扣儿。

等到郑州那边的专题一上报,恰好和这个质疑前后联上。

先是《清明上河图》的赝品质疑,然后是成济村的造假内幕,再加一条非法羁押国家工艺大师,三管齐下,数事并发,攻击连绵不绝。

读者就跟看连续剧似的,一步步看着老朝奉的皮被剥下来,露出本来面目。

何等快意!

一想到这家伙即将走投无路,我心中就一阵舒坦,就连身体的病情,感觉都轻了几分。

我忽然有种倾诉的欲望,想给烟烟拨个电话,可惜没人接;我又想到方震,但一想到他那张板正的脸,还是算了;我这时候才发现,自己居然找不到可以分享喜悦的人。

于是这一整天,我安静地躺在床上,孤独地等待着那个时刻的到来,就像是一位等待着电影大结局的观众。

古人云,朝闻道,夕死可矣,只要让我亲手把老朝奉揪出来,哪怕是马上病死,也值得了。

又是一夜不眠。

到了第二天早上,我睁开眼睛,看到窗外明亮的阳光,心想正日子可算到了。

我挣扎着想起来去买张报纸,可浑身软绵绵的动弹不了,头晕得更厉害了。

我勉强支起身体,喝了一大口凉开水,往嘴里塞了几块饼干,突觉腹中一阵翻腾,哇的一声,全吐在地上了。

我心里这个气呀,头三十年我连感冒都没得过,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你说我怎么突然就想起得病了呢?

我半扶着床头,咽了咽唾沫,残留的胃液烧灼着食道,烧得我异常难受。

这时外头一个人敲了敲门,我不用歪头去看,光听那长短划一的敲门声就知道谁来了。

我晃晃悠悠下了床,把门闩拿开,一推门,门口果然站着方震。

“许愿。”

方震的声音难得透出一丝急切。

我应了一句:“啥事?”

他见我面色不对,眉头一皱。

先用手探了探我额头,然后抬起我胳膊架到他脖子上,朝外走去。

我问他去哪儿,方震像看一个白痴似的望着我:“医院。”

我连忙摆摆手:“我没事,你把我放开。”

可我只是这么轻轻一挣,眼前一下子闪过无数金黄色小点,脑袋一晃,朝地板上栽过去……

等到我再度睁开眼睛,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吊瓶架子,连着我的手臂,一截塑料管在滴着不知什么液体。

四周有一股消毒水味扑鼻而来。

我抬起脖子,发现自己躺在一个单间病房里,身上还穿着蓝条纹的病号服。

在床头不远的地方有一把简易塑料椅子,方震坐在椅子上,双手抚住膝盖,身体挺得笔直。

他看到我醒了,起身按动呼叫器。

一个小护士抱着病历板进来,查看了一下我的情况,写了几笔,转身出去了。

“我这是在哪?”

我问。

“301。”

方震回答。

301医院的单间病房?

我这也算是享受高干待遇了。

我又问:“我这是什么病?”

“肠胃炎,还有愚蠢。”

方震面无表情地露出毒牙。

我转动脑袋,想看看现在是几点钟了,可病房里没有钟表。

我正欲开口询问,门外忽然传来一阵喧哗,似乎有争吵的声音。

方震推门走出去,外面的喧闹声小了点。

很快门被再度推开,郑教授和刘局一前一后走了进来。

我看到,门外好像还站着十来个五脉的人,个个面露怒容,摆出一副若没有方震挡在那里就要冲进来的样子。

刘局把门随手关上,神色凝重。

郑教授连我的病情都没问,几步走到床边,手里抖着一张报纸:“小许,这是你写的?”

我拿过报纸一看,是今天的《首都晚报》。

骆统果然言而有信,全文刊发了我写的材料,还配了许多背景资料,就是新闻标题起得很抓人眼球:《佛头奇才再破奇案,故宫名画实为赝品》。

我原文只是说有疑问,他们直接就认定是赝品了,大概这是为了追求轰动效应吧?

“是我写的。”

我把报纸放下,心情变得好起来。

这一箭总算发出去了,以《首都晚报》的销量,至少得有几百万人读到这篇东西。

郑教授看我神色流露出得瑟,不由得大为恼怒,声调都变了:“这就是你探听《清明上河图》的目的?”

“没错。”

“这么大的事,你怎么自作主张!”

郑教授吼了起来。

他双腮的肌肉在抖动,显然是气坏了。

我勇敢地把视线迎上去:“我本来不想自作主张,可学会忙着转型,根本顾不上这些琐事。

我想为自己家人报仇,只好自力更生——”说到这里,我似乎想明白了什么,露出一个古怪笑容,“我明白了,老朝奉一直隐藏在五脉里,你们怕事情曝光以后对五脉名声有损,所以投鼠忌器,对吧?”

没错,一定是这样!难怪刘家从一开始就千方百计阻挠我去深入调查,老朝奉与五脉纠葛太深,把他拔出来,五脉少不得也要元气大伤。

为了“大局为重”,他们自然不希望我把老朝奉抓出来。

只是他们没料到我会自作主张。

哼,这次真是做对了!

郑教授见我居然还顶嘴,痛心疾首地拍着床边:“你知不知道,你这次胡闹,闯了多大的祸!”

我被他左一句“自作主张”,右一句“胡闹”说火了,忍不住回了一句:“我只是履行一个鉴宝人的职责,这有什么不对?”

郑教授勃然大怒:“你这孩子,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自以为是!你觉得自己书画的鉴定水平比那十几位大师都高?

道听途说点野狐禅,你就打算成佛了?”

“那两个疑点都是客观存在的,我自然有权质疑。

去伪存真,难道不是咱们五脉的精神?”

我脖子一梗,眼睛瞪得溜圆。

“荒唐!”

郑教授差点拍翻了病床,“你这孩子,平时看着精明,怎么这事上如此糊涂!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事,这是事关五脉存亡的大事!你哪怕先跟家里人商量一下也好啊!”

我内心的愤懑再也无法抑制,挺直了身子大吼道:“我家里人都被老朝奉害得死光了!你让我去找谁商量?”

声音在房间里炸裂。

我心神激荡,情绪起伏,许家被老朝奉害得家破人亡,他们置若罔闻,现在反倒自称是家里人了,没这个道理!

郑教授被我这句话给震慑住了,他后退了两步,扶着床沿叹息道:“唉,我真后悔,我应该早点查出五脉中是谁参加了鉴定组。

你如果早早知道,就不会做这样的蠢事了。”

“您知道是谁了?”

我一听,连忙追问道。

郑教授朝门外看了一眼:“1951年参与《清明上河图》鉴定的五脉中人,只有一个人。

这个人你不但认识,而且对你有大恩——他是刘一鸣刘老爷子。”

一听这名字,我浑身的肌肉一下子僵住了,整个人呆在病床上。

这怎么可能!我双手紧紧抓住被单,内心惊涛骇浪。

老朝奉是刘一鸣?

我脑子里冒出一个荒谬的念头,可立刻就被否定了。

别说年纪对不上,刘一鸣是五脉掌门,怎么可能会反对自己?

可如果他不是老朝奉,那么到底谁是?

“五脉只有他一个人参加了鉴定吗?”

“是的,只有他一个人。”

郑教授肯定地回答。

这个意外的结果,让我一下子不知所措。

我喃喃道:“我不相信,你们是在骗我,肯定是骗我。”

郑教授从怀里摸出一张照片。

这是一张黑白照片,上面有十来个人,穿着中山装站成两排,上面还有一行手写的字迹:“《清明上河图》专家组合影留念。”

时间是1951年4月15日。

其中前排偏左是一个中年人,戴着黑框眼镜,两条眉毛已有了几丝斑白,一看便知是刘老爷子壮年时。

我盯着照片,身体开始颤抖起来。

在我的复仇理论里,老朝奉是《清明上河图》的鉴画人,一切罗网、一切计算,都是以此为基础。

现在郑教授却告诉我,鉴画人其实是刘一鸣,那岂不是说,我用尽力气挥出一拳,才发现打到了自己人身上。

整个计划,全乱了。

我原本的自信与快意,开始从一角崩溃,顿时有些不知所措,一个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

一直在旁边冷眼旁观的刘局放下烟卷,终于开口了:“小许,你的专业是金石,为什么突然想起来质疑《清明上河图》呢?

又是谁告诉你鉴定《清明上河图》的人是老朝奉?”

他语调和缓,可眼神却变得发冷。

这时候也不必再隐瞒了,我无力地松开床单,告诉他们是素姐说的。

听到这个名字,刘局和郑教授对视一眼,我看到两个人的眼神都有些异样。

刘局又问道:“素姐,是不是叫梅素兰?”

我听这名字有些耳熟,再一想,素姐送黄克武的那个小水盂的底款,可不就是叫作“梅素兰香”么?

于是我点点头。

“你在哪里碰到她的?”

刘局继续问道,已经有点审问犯人的口气了。

“我带着大眼贼的证据去了郑州,然后找到老朝奉在成济村的造假窝点。

我是在那里碰到素姐,她告诉了我关于《清明上河图》的事情。”

刘局目光如刀:“跟你一起去的记者,是叫钟爱华吧?”

“是。

他是个热血小青年,一心要打假,成济村就是我们两个联手揭穿的。”

“你都跟他说过什么?”

“我告诉过他我们许家与老朝奉之间的恩怨,我要把老朝奉揪出来报仇。”

“没有其他的了?”

“没了。”

刘局从一个文件夹里抽出一张纸递给我,脸色阴沉:“他可不是这么说的。”

我拿过来一看,这是一版新闻报道的传真件,作者正是钟爱华。

这期专题,名字叫作《五脉传人大义灭亲,勇揭古董造假黑幕》。

等等?

什么叫大义灭亲?

这个成语用得有问题吧?

我连忙去阅读里面的内容。

钟爱华详细地讲述了我和他在郑州调查的过程,还配发了沿途的照片,细节基本属实。

文章里还提及警察顺利捣毁窝点,救出被绑架的梅素兰。

一直到这里,都没有问题。

可是,我再往下看,却结结实实大吃一惊。

文章里以我的口吻表示,成济村的造假窝点是中华鉴古研究学会的产业。

学会本来应该是鉴定古董的定海神针,可在经济大潮中迷失了自己,变得利欲熏心,不光造假,还非法绑架工艺大师。

身为五脉中人的许愿不愿见到五脉被金钱腐蚀了良心,毅然大义灭亲,誓要还古董市场一个清白云云。

“一派胡言!”

我气得差点要把传真扯碎,这真是彻头彻尾的谎言,我什么时候说过这些话!

“你确定自己没说过这些话?”

刘局问。

“绝对没有!”

刘局轻轻叹了口气:“那我们麻烦就大了。”

他把指头点了点传真纸的边缘,我低头一看,这篇专题也是今天刊发的,但报头不是郑州或者河南,而是上海的一家著名报纸,发行量和影响力不逊于《首都晚报》。

在这个恒温二十三度的病房里,我浑身冰凉,如坠冰窟。

这一切,绝对是处心积虑的预谋!

最可怕的谎言是七分真三分虚,把假话掺杂在真话里。

钟爱华的报道,有照片有细节有引用,只在结尾撒了一个大谎,读者们照单全收。

于是,我就被钟爱华巧妙地塑造成了一位“打五脉假的英雄”,还把成济村的造假作坊栽赃到了五脉头上。

而我恰恰又在同时公开质疑《清明上河图》真伪。

两条新闻合起来看,所有的人都会认为,这又是一起五脉腐败的铁证,再度被这位打假英雄揭穿。

这报道还不是登在郑州,而是刻意选择了上海报纸,与北京一南一北彼此应和,影响力扩大了数倍。

打眼、造假、非法拘禁。

这对于正在谋求转型的学会,影响可想而知。

我手抖得厉害,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钟爱华骗了我,素姐也骗了我,他们俩一直在演戏。

整件事从头到尾,都是老朝奉的阴谋。

钟爱华从一开始接近我,就是怀有目的。

愣头青只是他的一张面具,内里不知隐藏着多么重的心机。

难怪他一直对我阿谀奉承,鼓励我去调查真相,原来都是给我灌的迷魂汤。

而素姐,恐怕也是事先就安排好的一枚棋子。

她接过钟爱华的接力棒,把我的注意力引向《清明上河图》。

可笑我还沾沾自喜,以为走在追寻真相的路上,却不知完全陷入了敌人精心编织的圈套。

老朝奉用他卑劣狡黠的手段,结结实实给我上了一课。

看来刘老爷子说的没错,我整个人心态太过虚浮。

常言道,鉴古易,鉴人难。

我连他案头的古砚都鉴不出真假,又怎么去看透人心?

我放下传真件,心中是无穷的悔意,深深觉得自己当初真是糊涂透顶。

“刘老爷子怎么说?”

我愧疚地问道。

刘局指了指门外:“他就住在你对面。”

我悚然一惊,刘老爷子不会被我气出个好歹吧?

刘局道:“老爷子前一阵子操劳过度,身体有点不济,所以住医疗养一段时间。

我已经封锁了消息,他还不知道这件事。”

我暗自松了一口气。

刘局道:“可是家里其他人,我却遮瞒不住。”

我回想起来,难怪门外那一群五脉的人群情激昂。

在他们眼里,我根本就是个大叛徒、大工贼。

若不是有方震和刘局,他们说不定会把我拖出去打一顿。

我无可辩解,只得保持默然。

说实话,我也觉得自己该被打。

刘局严厉地看着我:“现在五脉正是转型的紧要关头,突然爆出这么两件事,影响实在太坏了。

我已经安排了人,去尽量消除影响。

我们会替你发一个声明,你不要接受任何记者采访,不,暂时不要见任何人,老老实实在这里养病,听明白了吗?”

我忙不迭地点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我忽然又想到什么,对郑教授和刘局问道:“那《清明上河图》那两个破绽,到底是真是假?”

“这事你就别管了,会有专业的人去解释。”

郑教授瞪了我一眼。

我悻悻闭嘴,可心里总是有些疙瘩。

虽然《清明上河图》是老朝奉打向五脉的一枚炮弹,可鉴定照片却不是假的,它和通行版本上确实存在差异。

如果这《清明上河图》真的存有破绽,岂不是说五脉真的是被打眼了?

“总之,这段时间,你就是一块石头,不会说,不会听,也不会动。”

刘局下达了命令,然后和郑教授离开了病房。

在空无一人的病房里,我一个人躺在床上,在郑州的一幕幕事情飞快地闪过脑海。

我惊愕地发现,表面上我挥斥方遒,披荆斩棘,实际上每一步决断,都是钟爱华在悄悄引导。

他以一个“崇拜者”的身份,把我当成了一具傀儡,他让我去哪儿,我就去哪儿;他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

更让我恼火的是,在这期间,钟爱华明明露出过许多破绽。

只要稍微留心,便不难觉察。

可我一门心思要抓老朝奉,别人稍一撩拨,就像一条看见肉骨头的野狗,不顾一切地扑上去。

我对老朝奉的执着,反成了他最好的诱饵。

“这个该死的家伙……”我咬牙切齿。

这混蛋的演技未免也太好了点,老朝奉手底下,都网罗了什么样的怪胎。

想到这里,我一下子想起了另外一个骗子。

素姐。

我一直到现在都心存疑惑,素姐究竟是这计划中的一个参与者,还是一枚被利用的棋子,她骗了我,可谁又能保证她不是被骗?

素姐的眼睛是真瞎了,在黑暗中作画的手法也不是几天能练出来的,这都不是假的;还有那个送给黄克武的小水盂。

如果只是为了骗我入彀,没必要搞出这么多无关的枝节。

我记得,一提起梅素兰这个名字,刘局和郑教授都面露诡异神色。

她的身份,应该没这么简单。

说不定她是真的被困在成济村,在老朝奉的胁迫下才骗我。

我对那位在黑暗中手持画笔的女性,无论如何都涌不起厌恶感。

这个谜的谜底,大概只有去问黄克武才会知道吧。

但我闯出这么大的祸来,黄克武若见了我,不拆散我的骨头就已经很宽大了。

“妈的……”

我一拳重重砸在墙壁上,痛彻心扉。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我老老实实躺在床上忏悔,没有任何访客来探望我。

只有方震每天三次过来给我送饭。

但他基本上什么都不说。

肠胃炎不是什么绝症,我的身体几天工夫就恢复了,可以下床慢慢走动。

不过我不太敢走出病房,因为刘老爷子就住在对面。

这位老人虽然说话云遮雾绕,却一直对我有恩。

我自以为是,闯出这么大一场祸来,若是他听了一激动,出了什么状况,我一辈子都得愧疚度过。

外头探望刘老爷子的人却络绎不绝。

他们接了刘局的禁令,在病房里什么都不说,但一到走廊,便急切地与其他人谈论这次五脉危机。

我从他们的只言片语里,了解到五脉现在的形势实在有些不妙。

在这段时间里,五脉的分支机构不断出事。

不是古董店被人砸招牌,就是研究机构被审查,甚至还有正规工坊遭到当地工商执法部门的查处,一时之间,危机四起。

看来老朝奉早就埋伏了不少后手,这次一口气爆发出来,是要把反五脉的舆论声势给造起来。

狼狈不堪的学会动用了大量关系全力澄清,但社会上的负面影响已经造成,老百姓们议论纷纷,同行们更是疑窦丛生。

成济村的事情还好解释,《清明上河图》的真伪之辩却棘手至极。

此画名气太大,收藏界、文化界、考古界、艺术界、史学界等多个领域都表示了严重关注,要求故宫开库重验的呼声越来越高,据说上级主管部门还把刘局叫去训话。

一个以信誉为基本的组织遭遇了信任危机,这该是多么糟糕的局面。

讽刺的是,我的声望却是水涨船高。

社会各界都把我称为打假英雄,不少记者天天在四悔斋附近转悠,还一度传出我被五脉迫害绑架云云。

说实在的,这对我来说,是最无情的羞辱。

这种状况,再加上刘老爷子因病住院,五脉开办拍卖行的计划虽然还在进行,但却是风雨飘摇,摇摇欲坠。

我本想变成一把杀死老朝奉的匕首,反被他当成一柄刺向五脉的剑。

而且是一剑穿心。

我越听越烦,越烦越自责,最后只能自暴自弃地把脸埋在枕头里,没脸再见任何人。

“如果这是噩梦的话,就让它赶紧结束吧。”

我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喃喃说道。

我万万没想到,这只是个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