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智斗青铜器赝品世家(2 / 5)

作品:《古董局中局·全新修订版大全集(共4册)

还有,第三本笔记,下落又在何处呢?

我又细细追问,也亏得付贵对当年那件事印象太深,许多细节都还记得。

我问了一圈下来,发现付贵这个人只是凭着对朋友的义气,想要帮帮许一城罢了,他只是个小探长,对于盗卖佛头这件事本身,知道的恐怕还不如黄克武多。

综合黄克武、付贵和木户加奈的故事,许一城的形象逐渐丰满了,但他与木户有三在1931年7月到8月之间的经历,却还是一片空白。

我问道:“我爷爷,到死也没再说什么?”

付贵摇摇头道:“没有。

你爷爷许一城是个茶壶煮饺子的性子,他不想说的,你一个字也别想撬出来。

他临刑前夜,我带了点酒菜去送行,劝他再好好想想,只要他说一句话,我就有把握把这案子拖下去。

可他什么都没说。

等我把酒菜盘子端出监狱,发现案底粘了一张纸条。

纸条上说他与我相识一场,总要留点东西做纪念。

纸条指点我去南城一处偏僻的冰窖里,从那里拿到一件唐代的海兽葡萄青铜镜。

我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咱们以镜结识,就以镜结束好了。”

他说到这里,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

“我想找他的遗孀,可她那时候已经抱着刚出生的孩子失踪了。

后来抗战爆发,日本人占了北平,我没跑,稀里糊涂当了伪警察。

抗战胜利以后,我勉强避过了汉奸的风头,还抱上了北平警备司令的大腿。

可惜抱得太紧,等到了北平和平解放,我想松开都难了。

后面的事你们都知道了,我在监狱里待了小半辈子,出来以后也干不了警察,就靠当年跟许一城混的时候学到的一鳞半爪,在天津当个拉纤的。”

“不对……”我喃喃自语。

桌上其他三个人都听到了。

付贵眉头一皱:“你说什么不对?”

我抬起头:“我说您收的那样古董不对。”

“你是说你爷爷给了我的是赝品?

哼,你太不了解他了!”

付贵不悦道。

“不,不,不是说这枚青铜镜是赝品,而是……”我飞快地组织着语言,“而是你拿到那枚青铜镜的地点,有问题。

您刚才说,这东西是搁在一个冰窖里的?”

“对,就在城南的一个小村子里头,以前是给宫里专门存冰用的。”

“这就奇怪了。

我爷爷是白字门的大行家,五脉掌门。

他绝不可能做出这种没常识的事来。”

我的话立刻吸引了其他人的注意。

我扳着指头解释道:“青铜镜的合金配方是锡加铜,而锡这种东西,在低温下会变成黄色粉末。

青铜器如果放置环境不对,其中的锡成分就会形成粉蚀,还会迅速传染到附近的区域——所谓‘锡疫’。

所以青铜器的保管,低温是一个绝对的大忌。”

冰窖,顾名思义,是存放冰块的地窖。

古人没有冰箱,只能挖一个很深的地窖,在冬天把冰块放进去,利用低温存放到夏季使用。

所以冰窖里的温度,是非常低的。

把青铜器搁在里头,不出一个礼拜,就会得上锡疫。

许一城是青铜器专家,他又怎么会犯这种低级错误,把送给朋友留念的青铜器放在冰窖里?

“可他确实是那么放的呀。”

付贵辩解道。

我注视着他的双眼:“那么只有一个可能。

他是通过这个铜镜,想传递什么信息,但又不想被其他人知道,所以才会用这种看似不合理的放置办法,来做出暗示。

而这个暗示只有铜镜发生锡疫后,才能被发现。”

“咳!他何必跟我绕这么大圈子?

有啥话不能直说。”

“佛头这件事,牵扯太广,多少方势力都在暗中窥视。

我爷爷那么做,一定有他的道理。

您后来拿到铜镜以后,可记得上面有什么东西?”

付贵道:“从冰窖起出来以后,就一直搁在家里。

青铜器我不太懂,也就没怎么仔细看过。”

黄烟烟忍不住问:“那枚青铜镜现在在何处?”

说到这里,付贵面露羞赧,拍了拍脑袋,这才说道:“呃……已经不在我手里了。

前两年老婆子要看病,我把它给卖了。

可看病的钱还是不够,所以我才想跟孙掌柜联手,搞一回大的,就带老婆子回家乡养病。

没成想倒让你们找上门来了。”

原来他是急着给老婆看病,才定下这么一个坑人的计谋。

不过仔细想想,他是刑满释放人员,也缺少专业技能,做拉纤本身又赚不到什么钱,生活窘迫可想而知。

药不然耐不住性子,抢着问道:“卖给谁了?”

付贵说:“一个安阳的老板。

他说需要一枚古镜镇宅,从我这里收购走的。

唉,说实在的,如果不是为了给老婆看病,我也不想把一城的东西给卖喽。”

我们三个人对视一眼,看来这趟旅途还没结束,少不得要跑一趟安阳了。

我找付贵要了那个安阳老板的地址,仔细抄录下来。

那老板叫郑国渠,名字挺有意思,估计他爹是秦始皇的拥趸。

我拿起桌上的酒盅,双手举起,恭恭敬敬道:“付爷。

我这第一杯酒,是为今天的鲁莽道歉。”

然后一口喝光,又倒了一杯:“我这第二杯酒,是替我爷爷许一城敬您这位好朋友,这么多年,还一直惦记着他。”

我再次一饮而尽。

我本来不大擅长喝酒,到这时候脑袋已经有点晕了,可我还是坚持倒了第三杯:“这第三杯,是谢谢您给我指出一条线索。

这对我爷爷,对我们许家的名誉,至关重要。”

付贵缓缓站起身来,用双手握住我的酒杯,老泪纵流:“当年我未能帮上一城的忙,一直遗憾得很。

今天这份心愿,总算能了却一点。”

他把酒盅里的酒喝完,眼神变得灼灼有神:“小许,我告诉你,你爷爷许一城,绝对不是盗卖佛头的人。

当年到底有什么隐情,我没查出来,真相究竟如何,就落在你身上了。”

说完他转身进了阳台,从阳台里翻腾半天,翻出一本相册,相册上满是尘土。

付贵拍了拍土,咳嗽了几声,把册子翻开,取出一张已经残旧的老照片:“这是我手里唯一的一张许一城的照片,是当时审讯许一城时我偷偷留下的。

现在也算物归原主,给你留个纪念吧。”

我们看到照片后,面色顿时大变。

这张照片,我们前几天已经在木户加奈那里看到过,是在考古学报上发表的木户有三那张摄于考察途中的单人照,脚踏丘陵,背靠城墙,景物、构图、人物姿势、光线都毫无二致。

但这张照片和学报上的那张有一个决定性的差异。

这张照片上多了一个人,在木户有三的旁边,还站着一个人。

那人一袭短衫,正是许一城。

照片修改术不是什么新鲜玩意儿,早在十九世纪就已经有了。

当时的人们利用修补、剪裁和重新曝光等暗房技术,对照片可以实现天衣无缝的修改。

比较著名的有1920年列宁在莫斯科发表演说的照片,旁边本来站着托洛茨基,但斯大林上台以后,就利用这种技术把托洛茨基抹去了。

蒋介石也干过类似的事,把自己和其他两名军官与孙中山的合影做了处理,两名军官被涂改掉,变成他与孙中山单独合影,以证明自己受国父赏识。

我之所以知道这些,是因为我认识一个新华社的摄影师。

他在“文革”期间经常接到类似任务,把被打倒的老帅和官员从毛主席的身边去掉,或者修改被遮挡的标语、语录什么的。

我把这些常识告诉药不然与黄烟烟,两个人表情都显得很震惊。

他们赝品古董见得多了,却没想到照片这种东西也有做伪的手段。

药不然抓抓头皮,感叹道:“我操,还有这种手段。

哎,那摄影师你还有联系么?

哥们儿有几张和前女友的合影想处理一下……”

我把双手插在裤兜里,眉头紧锁。

事情变得越发有意思了。

同一张照片,却出来两个不同的版本,到底是许一城与木户有三的合影被涂改,还是木户有三的单人照被添加,目的何在?

一个一个疑团萦绕而上,而我却觉得有心无力,想从中抽丝剥茧而不能。

我们先坐火车回了北京。

方震去接我们,顺便向刘局做了汇报。

刘局的指示跟之前差不多,让我们继续放手去查,有关部门会支持,但绝不介入。

方震把那张照片拿走,说是去技术部门做个鉴定。

如果是修改过的话,胶片颗粒会有微妙的不同,可以识别出来。

木户加奈那边也有了新的进展。

她已经做通了木户家族的工作,把木户笔记一页一页拍照传真过来。

清晰度差了点,但足以辨认汉字。

木户加奈把这些传真件订成一个册子,交到我手里,然后颇有深意地看了我一眼:“许桑,希望我们合作愉快。

在中国,我只信任你。”

我知道她说的是什么意思。

在她看来,无论刘局还是鉴古研究学会,他们的目的,都是让玉佛头回归;只有我是为了祖父名誉而参与此事,从根子上与她为祖父赎罪是差不多的。

但我也不相信,木户加奈单纯只是为了给祖父的侵华罪行赎罪而来的。

她的种种手段,都透着那么一丝诡异。

还有那本“支那风土会”出的《支那骨董账》,不知道和现在的东北亚研究会有什么联系。

不过现阶段她跟我的利益不冲突,所以我也就没暂时说破。

“木户小姐,付贵的情况,我已经全部告诉你了。

关于姊小路永德的事,我很在意。

你能否利用在日本的关系,查一下当时日本方面的记录?”

许一城案发以后,姊小路永德把那三本笔记取走了。

三本笔记现在一本存在日本,一本被我收藏,还有一本不知去向。

如果能从这条线索摸过去,说不定会有收获。

木户加奈听我说完后,答应打电话去日本查一下。

说完这些,木户加奈把头发撩到耳后,用一种恳求的眼神望着我:“许桑,我可以跟你们一齐去安阳吗?”

我犹豫了一下,拒绝了。

药不然和黄烟烟对她印象很差,我也很难把握这个女人,这次去安阳还不知会发生什么事情,变数越少越好。

木户加奈面露失望之色,但也没有勉强。

她说她会利用这几天时间去考察一下潘家园的古玩市场。

我这才想起来,她似乎还有一篇讨论包浆量化的论文。

说实在的,她在潘家园那种十货九赝的地方,真不会有什么收获。

我快走到门口的时候,木户加奈忽然把我喊住:“许桑,你知道我的祖父如何评价您的祖父吗?”

“嗯?”

我停步回头。

“他从来没提过。

即使学界的人反复询问,他都从来没说过一个字。”

木户加奈说。

我心领神会,鞠躬向她道谢。

纵观整个盗卖佛头案会发现,虽然此案轰动一时,但却几乎没有任何细节公诸于世。

许一城被枪决,是因为他自己认罪,付贵没从他口中得到任何有效信息。

木户有三在学报上发表了《则天明堂佛头发现记》,也只是在强调其历史价值,对如何发现讳莫如深。

换句话说,这两个关键的当事人,对1931年的空白,均三缄其口,带进了棺材。

这件案子的轰动程度,和它目前公布出来的细节,根本不成比例。

其他人谈及这案子时,大多集中在汉奸与盗卖等民族大义的批判上,却对这一点很少关注。

这其中蹊跷,让我看到了一点希望——我爷爷做这件事,肯定不是汉奸这么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