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凉莽军鏖战流州,老妪山战事胶着(2 / 2)

作品:《雪中悍刀行完结版大全集(1—20册)平装版

北莽南朝骑军对于北凉骑军的战力,或是燕文鸾麾下幽州步卒的实力,二十年边境死磕,已经不敢存有小觑之心,可要说换成其他兵马,还真不当回事。这不是盲目自负,而是自大奉末期以来四百年,草原铁骑靠着无数次叩关边境游掠中原,不断积攒出来的巨大自信。除此之外,真正让数位南朝骑军万夫长感到为难的原因,是他们从离开驻地越过边线到进入老妪山战场,不管是北庭王帐还是近在咫尺的西京庙堂,或是南边大战正酣的主帅黄宋濮,都严令务必准时参战,在关键时刻对整个战役一锤定音,彻底消灭流州所有野战主力,因此五万骑军绝不可贻误丝毫时机!如今摆在这些南朝手握兵权的武将面前的难题,不单单是否绕路远行,因为位于廊道中段布阵拒马的僧兵,一样可以火速南撤。也许更换战场,北莽骑军可以更快破阵,但是快马狂奔六十里额外路程的消耗,绝不是这些南朝军镇关隘大小将领可以承受的代价。再者,一万多西域僧兵的军功,尤其是领军主将极有可能是一颗脑袋就能换取封侯战功的谢西陲,太诱人了!

打不打?

当然打!

于公于私,北莽南朝骑军都觉得要在这条廊道里大战一场,好大捞一笔战功。皇帝陛下新近钦赐给完颜家族的那十八条鲜卑扣玉腰带,就是最好的例子!

大功在前,体力与精气神都处于顶点的五万骑军,还冲不破一万多步军的阵形?

廊道步阵那边,披挂铁甲腰佩战刀的谢西陲坐在马背上,举目眺望北方。

大风拂面,好像已经能够闻到血腥气。

这名被誉为大楚双璧之一的流州副将,此时眼神坚定,脸色沉稳。

曹长卿曾经与西楚女帝姜姒私下评点一朝武将名臣,大多平平,唯独说到谢西陲这位得意弟子的时候,破天荒地毫不吝美言,尤其以“沙场用兵,点石成金”八字分量最重,但是最后又补充了一句仿佛只是题外话的评价:谢西陲之坚韧不拔,犹胜寇江淮。

谢西陲缓缓闭上眼睛,这位连离阳年轻皇帝都恨不得招徕进入太安城的年轻人,如今是大楚亡国人,却为北凉将。

大楚昔年无敌于春秋两百年,破敌所恃者有三:坚甲强弓、长槊大戟、军令制度。在大楚姜室国力最为鼎盛之时,曾经打得国境之北的离阳、东越两国毫无脾气,如同壮汉拳打稚童。哪怕大楚军力由盛转衰,位于春秋九国北方一隅的离阳开始重视培养骑军,但是在景河一役十二万大戟士全军覆灭之前,整个中原仍然坚信以形成一定规模的离阳骑军战力,对阵这支被誉为历史上最强大的重甲步卒,绝对占不到丝毫便宜。但先后三场大战的景河一战,事实证明只要是在合适的战场上,没有足够骑军在旁策应支援的重甲步卒,哪怕数量再多,也只能束手待毙。虽然未必会输,但绝对不会获得大胜。那场史书高度远逊西垒壁的骑步经典战役,一直被离阳史家兵家有意无意低估轻视。一来三场战役,双方真正战死兵力并不多,仅有三万而已;二来骑步结合大获全胜的徐家军,为了防止在之后的关键大战中出现纰漏,选择惨绝人寰地坑杀八万余降卒;加上当时离阳老皇帝赵礼曾派出一位功勋老将与两位赵室宗亲参与协同作战,所以赵惇登基称帝后为尊者讳,也不便大肆渲染。但是那场景河之战,对胜利一方的徐家产生了极大影响,徐骁便在与部下参观战场的时候,蹲下身凝视一名大楚戟士的优良铁甲。长刀劈砍,枪矛捅刺,竟依旧大致完好无损,他不由感叹了一句:“人已死甲尚全,如果我有这样的铁甲,能死多少人?我们不能再这么穷下去了。”

从那以后,无论如何惨烈的死战硬仗事后都只要军功不要银子的徐家,每逢破营破城,开始大举私自扣下器械金银,离阳无数言官抨击的中饱私囊,绝非冤枉。当然人屠徐骁也从不否认,尤其是西垒壁战役尾声,徐骁做出一个大逆不道的举动,也正是此事,让徐赵两家的香火情用去大半:徐骁给麾下骑将徐璞和两名义子陈芝豹和袁左宗下了一道密令,三人联手,成功使得徐家秘密聚拢起一万兵马,比离阳既定的人选更早连夜率先大破西楚京城。之后更是大肆搜罗一切能够成箱搬走的珍宝金银,徐骁那句脍炙人口饱受诟病的“屎好拉不好吃”,这句名言出处,便在那场搜刮之后。离阳军方派遣使者带兵前去问罪,徐瘸子便开门见山说了:“东西已经到了老子肚子里,想要就只能拉屎给你们了,你们要不要吃。”据说老皇帝赵礼听闻奏报后给气得哭笑不得,最后徐骁只是象征性抠抠索索给朝廷大军吐出一些战利品,不了了之。

封王就藩西北边陲之后,徐骁对器械之利的执念可谓变本加厉,与其说是北凉铁骑甲天下,不如说是兵马之优甲天下。

这二十年里,私贩铁器给北莽草原,离阳漫长的边关线上屡禁不绝,享受半国赋税倾斜的两辽边军小动作不断,极难阻绝,直到陈芝豹短暂就任兵部尚书和顾剑棠离开京城亲自坐镇北边,两位兵权最重的军方大佬在此事上紧密配合,这才成功。就算是军法森严的北凉边军,依旧有数位实权校尉因此被就地斩首,牵连之广,从关内将种门户到关外实权将领再到关隘都尉最后到大小烽燧,往往是一次事发就要掉落近百颗脑袋。

草原骑军素来不缺战马而缺甲器,北莽在老妇人登基后已经大为改观,借着洪嘉北奔的东风,举国上下,从冶铁技艺到军伍配发,皆是如此。但是游牧民族某些根深蒂固的东西,哪怕二十年耳濡目染,依旧难以更改。就像先前那支覆灭在流州西北的南袭轻骑,名动北莽南朝的羌骑,与洪敬岩入主的柔然铁骑并称“边关骑军轻重之最”,以老妇人的远见和南朝西京庙堂的重视,岂会连给万人羌骑配备优良器械的底蕴和魄力都没有?可是那支羌骑始终保持皮甲快马短刀短矛的轻骑路线,雷打不动,这不能简单视为北莽骑军的门户之见,更多是时势造英雄使然。

北莽骑军的马蹄声响越来越重,加上廊道天然回音,再加上北莽自认稳操胜券后的呼啸声,如同平地炸雷,声势雄壮至极。

谢西陲猛然睁开眼睛,抽出腰间凉刀,怒喝道:“结阵!拒马!”

这次以步阵阻击五万北莽骑军,谢西陲除了流州刺史府邸便有资格分配下来的五千张硬弓劲弩,还跟凉州边军方面讨要了八百马槊、一千陌刀!

陌刀兴起于春秋南唐,重达五十余斤,精铁铸就,非军伍头等锐士健卒不得手持。当年南唐边境十六镇,七万余兵马,陌刀卒不过两千余人,战力之强,曾被南唐举国上下皆誉为白刃之王,认为若能聚集一万陌刀结阵镇守国门,可挡十万南侵铁骑。旧南唐第一名将顾大祖跟随当时的北凉世子徐凤年进入北凉后,除了破格担任步军副帅,在年轻藩王的极力支持下,恳请顾大祖帮忙墨家矩子打造新式陌刀,以便将来配给北凉边军。相比历史上南唐健卒的五十斤陌刀,由于北凉男子体型更为雄健,膂力更大,北凉这种当之无愧的斩马刀更为沉重,被墨家矩子宋长穗谐趣取名为“刀六十”。只可惜从第一场凉莽大战未起之时开始打造,至今才尽力铸造出千余把而已,而且在凉州关外战场也很难有用武之地,然后谢西陲便全部讨要过去。

除此之外,还有那八百长槊。这些步槊比陌刀造价更为昂贵,稀罕程度,足以令人咋舌。非戎马世家子无以用马槊,这是马槊自从诞生起就有的一条铁律。一是因为无论马槊步槊皆极长,使用极难,寻常骑军使用起来只会是画蛇添足。二是耗时极久,造工之精良,匪夷所思,号称至少三年造一槊,一向是历代中原骑将苦求不得的第一等心头好,比起一匹价值千金的良驹还要难以寻觅。

八百杆步槊,是年轻藩王亲自下令,几乎等于掏光了徐家家底才聚拢起来的一个数目。如果不是北凉军律不准骑将自恃身份用槊,加上过惯了苦日子也是穷怕了的徐骁在春秋战事后期,有意在兵库民间大肆收集长槊,否则根本就是痴心妄想。

廊道之中,这支烂陀山僧兵组成的流州步军,严阵拒马。

最前是攒槊外向,寒光如雪!

三百人为横队,排出三列。

第一队持槊跪坐,长槊斜举向前。第二队平端长槊前指,第三队架槊于前队士卒肩头,同样向前倾斜。

三列槊尖成林遮蔽之下的前方,其实还有双手和肩头死死抵住巨大盾牌的两排健壮僧兵。

马槊拒马之后,便是每排两百人分出四列的高大僧兵,手持八百斩马陌刀。

大战在即,八百人坐地休憩,甚至连北莽骑军吹响冲锋号角,在没有得到主将命令前,八百陌刀手依旧不得持刀起身,务必最大限度蓄留体力。

一旦长槊拒马僧兵皆亡,便要这八百陌刀僧兵列墙向前。

顾大祖曾经豪言,我南唐陌刀之前,人马俱碎!

在这之后,便是两千与僧兵随行的流州边军,加上三千烂陀山僧人,配有五千张硬弓劲弩。

步阵对敌骑军,真正首先阻滞骑军冲锋的,其实还是这五千名尽管阵形靠后的弓弩手。

谢西陲在下令拒马结阵之后,没有继续停马于步阵最后方,而是下马走到弓弩手之后,摘下悬在马鞍侧的那面盾牌,然后他一手持刀、一手持盾,站在剩余僧兵集结而成的步阵最前方。

呼啸如雷的北莽骑军,沉默如山的流州步阵,就在这条不知名的廊道中分生死。

后世史书,无论是浓墨重彩渲染,还是轻描淡写而过,无一例外,都会以“六战六却”为此战盖棺论定。

战事之惨烈,寥寥四字,已是无以复加!

北莽在太平令担任本朝帝师之后,对于如何攻打战马难越的巨城雄镇,已经今非昔比。第一场凉莽大战中,董卓攻破离阳边陲第一镇的虎头城,种檀连破幽州葫芦口卧弓、鸾鹤两城,都是明证。不但如此,志在吞并中原的草原骑军,对于如何破开密集步阵,这些年亦是钻研颇深。春捺钵拓跋气韵对此更是极有心得,此人在正式投军之前一场画灰议事中的君臣奏对,专门就骑步之战洋洋洒洒万言,细致入微,让熟谙兵事的北莽女帝大为赞叹。

南朝边军在太平令力排众议的推广下,几乎每名万夫长身边都会多出一两位来自西京枢机堂的军机幕僚。这些人物大多年纪不大,属于那种洪嘉北奔带给南朝的春秋遗少,算是家族扎根草原后耕读传家至第三代的读书人,出身草原北庭的青壮怯薛卫也有,却不多。绝大多数边军大将对此都嗤之以鼻,视为绣花枕头的监军角色。真正愿意重视这拨年轻人的南朝庙堂顶尖权贵,其实有,譬如大将军杨元赞,可惜已经战死于幽州葫芦口。当时杨元赞身边携带了大批西京枢机堂初次培养出来的年轻俊彦,多达百人,却一并沦为被筑起京观的累累白骨。老妇人虽然最后用虎头城刘寄奴的尸体换回包括杨元赞在内的数颗头颅,但就杨元赞沙场殉国后的谥号一事,表现出罕见的吝啬刻薄,连象征性下旨安抚杨氏子弟的举手之劳都没有去做。传言这位皇帝陛下甚至还曾指着石灰匣中那颗死不瞑目的老帅头颅,与站在身旁的太平令坦言,杨老儿的确该死,毁朕十年基业!

在五位南朝万夫长碰头商定是否打这一仗的时候,一名品秩不高的枢机郎凭借马栏子的描述,便极力建言分兵两路,其中三万骑强攻廊道,两万骑绕路南下驰援老妪山。五名来自不同军镇关隘的北莽武将只有一人答应,其余四人都拒绝这项过于保守的提议。那位来自茂隆军镇的中年骑将本就以性格暴戾著称南朝,直接俯身用马鞭指着那名年轻人的鼻子,骂他是个卵毛都没长齐的玩意儿,哪里晓得兵贵神速的道理。还言语阴阳怪气地询问年轻人,你小子该不会是北凉边军安插在咱们南朝境内的谍子吧。那名唯一认可年轻人谨慎提议的年迈万夫长于心不忍,刚要开口说话打圆场,就听到其余三名官职相当实权更胜的万夫长哄然大笑。草原儿郎,尤其是军中健儿,向来信奉可杀不可辱,那名父辈便战死于北凉关外的年轻人气得眼眶通红,几乎要咬碎牙齿,最后竟是主动要求作为骑军先锋。他上马离去之前冷笑着撂下一句:我死后,会在阴间看着诸位将军如何死。

四名野心勃勃的万夫长根本不以为意,读过几本破烂书就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自己一心求死,他们这些与他无亲无故的沙场武将,懒得阻拦。但是仅在两千先锋骑军撞阵碰壁之后,所有万夫长就开始意识到事态不妙。他们不是不清楚舍弃战马带来的天然机动性,以骑军正面破开步阵,绝不讨巧,开路骑卒必然要死于撞阵途中,但是连同那名年岁最高的万夫长在内,都没有想到那座步阵的防御,能够如此惊人。

若说躲在拒马阵之后的那五千张步战强弓和凉州劲弩,齐射之后箭矢如一场瓢泼大雨,还在情理之中,那么两千骑中仍有一千多骑冲至那堵墙壁之后,那幅人马皆是瞬间毙命的血腥画面,让见多了战场血腥的万夫长们仍是无比触目惊心。那两千精骑,无疑是两千死士,几乎人人心知冲锋必死,在弓弩射程边缘地带便开始加速前冲,躲过箭雨攒射的一千多骑在撞阵之时,其实气势最盛、冲速最足,一骑撞阵,凭借战马狂奔带来的惯性,那股巨大冲力的恐怖,不言而喻。

结果一千多骑死士,人与马,全部战死在长槊之下!

不下六百骑战马直接被长槊洞穿身躯。

最可怕之处在于第二拨骑军几乎肉眼可见,那些样式奇怪的极长“枪矛”,展露出不可思议的恐怖韧性,洞穿无异于自杀的一匹匹战马尸体之后,绝大多数在抽离尸体之前都仅是弯曲而不崩断。像南朝边军寻常骑军大多配给一根骑矛,往往一两次冲锋刺杀即裂,只有董卓、柳珪、杨元赞这些大将军的嫡系精锐,用以凿阵的铁枪骑矛材质极优,才能够多次反复撞阵而不折。但是作为弓马娴熟的草原骑军,都清楚哪怕是橘子州持节令慕容宝鼎麾下的那支冬雷精骑,枪矛也绝对没有这支流州僧人步军手中那杆来得……不讲道理!

这两千骑虽然有些心生怯意,但是在身后没有响起撤兵号角之前,无人胆敢擅自拨转马头回撤。

并非这拨骑军人人不惜命,也并非全然不怕死,而是南朝边军虽然不如北凉徐家那般军法如山,但是战场上临阵退缩,不但连累直辖上级,还会殃及全家,委实是容不得他们胆小惜命。

在两千骑冲锋途中,视野中那座流州步阵缓缓向后整齐移动十数步,盾阵如墙依旧,步槊成林依旧,攒射如雨依旧。

那名弱冠之年便战死沙场的年轻西京幕僚,在步阵后退之前,人与马俱是恰好挂尸于一根倾斜向上的步槊之上,如同一根猩红的糖葫芦,既滑稽可笑,又悲壮凄凉。胸口连同坐骑头颅一起被长槊穿透胸膛的他死前,竭尽全力伸手握住那杆步槊,嘴角抽搐,似有言语,却无法开口。

如果能够活着回去,他一定更加坚持绕路南下,会告诉那五名误以为天大战功唾手可得的边军万夫长,这玩意名叫长槊,槊杆极韧,槊纂极坚,槊锋极锐!尖刀重斧砍击铿锵有金石之声,绝不开裂折断,一直是中原无数骑军将领梦寐以求的白刃最利之器。与他们草原骑军较劲了将近四百年的蓟州韩家,素来有“父死子接槊”的传统,这即是说明一杆极难损坏的好槊,远比一柄吹毛断发削铁如泥的好刀,更适合作为将种门庭的传家宝。马背杀敌,手持长槊,无往不利,执槊骑将几乎不用担心刺敌之力震伤手臂。用以步阵拒马,又能差到哪里?

第二拨两千骑依然无一生还,但终究让那座步槊拒马阵产生松动。有百骑撞死了流州位于第一排的立盾僧兵,鲜血迸溅而死。两次拒马,八百步槊也总计崩断三百多杆。

大奉王朝的诗圣曾有一首边塞诗流转至今,形容边陲名将的赫赫战功:“阵前却敌谈笑中。”此句浅显直白,但颇为传神。

“却”字,更是画龙点睛。

一名坐在马背上的万夫长不由自主地抬起屁股,望向远处战场,瞠目结舌,说不出一个字。

死人不怕,可死得这么快,仗还怎么打?哪怕换成两支骑军交战,短短三百步的冲锋凿阵,才需要多久?

那名先前曾经出言讥讽西京枢机堂幕僚的茂隆军镇主将,偷偷咽了口唾沫,僵硬转头对那名年迈万夫长说道:“咱们要不要撤出此地,绕路六十里赶赴老妪山?”

手底下其实只有六千骑的老将摇头沉声道:“骑军破步阵,最难在开头,这支流州僧兵的当头拒马威力最大,让我方折损严重,在情理之中,相信只要破开那几排枪矛,之后自然就会顺畅许多。”

其余几名万夫长都脸色阴晴不定,老将洒然道:“虽说不是不可以分兵绕道去往老妪山战场,甚至可以全军撤出此地,一并绕路南下,但是凭借这支流州步军不惜身陷死地也要阻滞我们南下的速度,我觉得要么是北凉边军在老妪山战场有阴谋,要么是害怕我们形成包围圈,总之我们能够最快通过这条廊道,才是上上之选。打仗哪有不死人的道理,接下来的冲锋,换由我来便是。”

这名老将曾是黄宋濮麾下一名才智中庸的百夫长,黄宋濮离开军伍跻身西京庙堂后,步步高升,直至成为南院大王,老将这才水涨船高,堪堪担任姑塞州中部腹地一座不大不小军镇的头目。与其余四名上阵之前就秘密收下一箱箱黄金白银的万夫长不同,老将拒绝了三位乙字高门使者的盛情邀请,却又主动请缨赶赴老妪山。既然不求财,在外人看来,大概就是人老心不老地求一求军功了。

当四名万夫长看到老将策马前行之际,茂隆军镇骑军满脸错愕道:“老将军要亲自破阵?”

白发苍苍的老将转身淡然笑道:“麾下儿郎,好些年龄与我的孙子相当,身为一镇主将,当然要……”

一名青壮万夫长皱眉打断老人的话语,劝说道:“老将军,按照边关军律,主将战死在前,一旦战败,事后所有千夫长百夫长一律斩首。”

老将一笑置之,瞥了眼南方廊道中的那座步阵:“要开此阵,六千骑肯定不够。我镇八千儿郎,不怕死的,都已经跟随我这个老家伙来到这里了。”

也许这便是老人的最后遗言。

六千骑分作三拨,先后展开冲锋。

两次壮烈冲锋过后,终于破开流州盾槊两阵。老将一马当先,浑身浴血,撞至八百陌刀之前!

手持北凉特制陌刀之僧兵,皆是烂陀山僧兵中体魄最为雄壮之辈,且身披袈裟之外再披铁甲,列阵向前,挥刀劈马,迅猛无双!

连同老将在内,一千二百骑尽死于初次在凉莽战场露面的陌刀之下。

北莽骑军,一战而却,再战再却!

老妪山战场,已经经历两次相互凿阵。

流州一万骑只剩下四千骑,其中新建直撞营六千骑,更是不足一千五百人。

就战损比例而言,两翼龙象军伤亡较小,仍有一万三千骑尚有战力。

主帅黄宋濮领衔的北莽南征大军,最初六万骑,此时马背之上,依然多达四万八千骑。

这种看似流州边骑更胜一筹的互换,便是那位北莽帝师最期待的“流州战场,南征主力小输即大胜”。

如果没有意外,再有两次这样的互换,鼎盛时达到三万兵力的龙象军,和那支刚刚得以树营旗而战的直撞营,就要一起成为过眼云烟。

始终站在老妪山山顶的流州主将寇江淮,在这种事态严峻至极的时刻,没有任何化腐朽为神奇的变阵,只是派人传令下去,让原本待在战场以外的刺史府邸统辖的三千骑军,跟随两次凿阵后返回原先位置的野战主力,列阵于乞伏龙冠身后,参与第三轮冲锋。

黄宋濮也下令那支人数仅有五六百的重骑军准备投入战场。

老帅唯一的隐忧在于这场仗打到目前这个地步,北凉方面是流州骑军死伤惨重,而己方则是他麾下嫡系和完颜精骑远比乙字骑军伤亡更高。若非如此,他甚至不会动用那支原本用来割取寇江淮或是徐龙象其中某颗脑袋的重骑军。

陈亮锡忍不住问道:“再来一次冲锋,流州骑军就名存实亡了。寇将军,是不是缓一缓?”

寇江淮摇头道:“缓不得,打到这个份上,就是一口气的事情。别说袁南亭的白羽轻骑和宁峨眉的铁浮屠暂时无法赶至老妪山,就算马上能够投入战场,我也要再让流州骑军和龙象军再冲两次,否则即便谢西陲的僧兵能够挡住五万南朝援军,以黄宋濮的用兵本事,最少能够逃掉两万骑,一旦与北方那条廊道的剩余骑军会合,我们之前的三场仗,连同这一场,就白打了,甚至等于我寇江淮还把清源军镇的三支兵马都拖进了流州战场这片泥潭里。”

陈亮锡叹息一声,没有继续说话。

寇江淮突然转头,轻声道:“凤翔军镇那场攻守战,守将通过流州刺史府公开弹劾谢西陲,你写了一条‘不违军律,有违情理’,我要跟你道声谢。”

寇江淮说得很直接明白,是自己想跟这位流州别驾致谢,而不是为谢西陲。事实上,对谢西陲中正平和的点评,虽说远远不如刺史杨光斗那般措辞严厉,却仍然不利于当时正处于风口浪尖之上的谢西陲。但事实恰恰相反,在北凉边军中已经有一定说话分量的陈亮锡,是在有意保护那名犯了众怒的流州副将。一旦他言辞偏袒谢西陲,只会更加激起凉州边骑和整个幽州步军的剧烈反弹,到时候可能连年轻藩王想要亲自出马保住谢西陲,都极为不易。而归根结底,一旦谢西陲沦为北凉边军眼中的过街老鼠,那么不只是同为年轻人和外乡人的寇江淮,甚至是已经赢得认可却根脚相似的郁鸾刀,都要被殃及。

陈亮锡苦笑着摇头,感慨道:“这些都是王爷辛辛苦苦造就的局面,不用谢我,你真要谢,有机会下次去拒北城感谢王爷。”

寇江淮撇了撇嘴:“谢他姓徐的作甚,既然当了北凉王,这些就该是他劳心劳力的本分事。我下回去拒北城藩邸,不跟他讨要个北凉骑军主帅就算厚道了。”

寇江淮突然自嘲道:“不过估计我也打不过袁白熊。在北凉这边就数这点不好,带兵打仗的一个比一个生猛,一大堆武道宗师,之前在广陵道那边,我的剑术还凑合,在庙堂吵架打架都有底气,如今啊,不行喽。”

心情沉重的陈亮锡终于稍稍有了些笑意。

两人放眼望去,那座老妪山战场,龙象军主将徐龙象已经亲手杀敌三百人,这还是他在确保骑军冲锋阵形的前提之下,若是不管不顾地彻底放手厮杀,恐怕北莽骑军的那些主将就要崩溃了。

寇江淮的视线偏移向那座数目最多的乙字骑阵,笑意阴冷,喃喃自语道:“养肥了再杀。”

三支骑军进入流州战场,其中凉州将军石符亲领清源军镇八千骑,没有去往老妪山,而是直奔那条廊道,不为救人,只为阻截通过廊道继续南下的北莽南朝骑军,也许是三万,可能是两万。

在石符看来,谢西陲和那些烂陀山僧兵必死无疑。

宁峨眉麾下的铁浮屠之前在龙眼儿平原损失惨重,元气大伤,但是年轻藩王将八百白马义从全部拨给铁浮屠,甚至下令所有凉州关外四品以上武将,一律抽调出亲卫扈骑,这才让铁浮屠在短短一月之间恢复到四千骑规模!

宁峨眉手持一杆大戟,率领四千铁骑策马狂奔。他要抄后路,直插老妪山和北方那条廊道之间的地带。若说石符是阻断南朝边骑南下之路,那他就需要断绝黄宋濮南征主力的北撤退路。

最后一支骑军,属于绝对意义上的轻骑,充满飘逸之风,人人负马弓轻弩,马鞍两侧皆挂箭囊,然后便只有腰间悬佩一柄北凉刀。透出箭囊的箭羽雪白,如同两团白雪,战马飞驰之时,极富美感。

主将袁南亭,领两万白羽轻骑,直扑老妪山!

试想一下,风起之时,两万骑的一轮密集齐射,便像是一场滂沱大雨,两万雨落在敌军头顶。

原本已经渗入姑塞州境内的一支八千精骑,突然掉头向南,穿过边境线,画出一个斜弧,拼命疾驰向那条廊道战场。

一位身材矮小满脸疲惫的年轻骑将,不断在心中默念,别死别死。

都说事不过三,你这家伙就算加上密云山口一役,也才两次,阎王爷肯定不乐意收你。

别人自己找死,我管不着,但唯独你谢西陲想不开,我得当面揍你一顿。

此人正是曹嵬。

绰号“曹奔雷”!

拒北城藩邸笼罩在一股沉闷凝重的氛围之中。董卓除去麾下原有十四万私军包围怀阳关,更说服北莽皇帝调动了两万在草原失去身份的流徙罪民,参与攻打怀阳关外城战役,丧心病狂的董卓扬言他要用尸体堆出一座登上城头的缓坡。陆大远和李彦超分别领衔的左右骑军,在与冬雷精骑和柔然铁骑的先头骑军进行了一系列小规模接触战后,终于先后迎来一场大战。两处战场,凉莽四支骑军,总计投入将近四万兵力,显然敌我双方都不曾倾巢出动。北莽冬雷精骑战力之强,出人意料,达到万人规模的柔然铁骑也不容小觑,比起拒北城之前的预估形势,左右骑军伤亡稍大,这就意味着一旦被两位北莽持节令的兵马纠缠住,就很难轻易脱身。

一旦这支北凉关外野战主力失去大范围战场转移的灵活性,除了一万大雪龙骑依旧可战可退外,两支注定无法单独参与大型战事的重骑军,极有可能陷入尴尬境地。反观北莽中路大军,在王勇、赫连武威联袂打造的第二条战线之后,还有一位太子殿下“御驾亲征”。这位北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天潢贵胄身边,除了极少出现在战场上的王庭铁骑怯薛军,还有以耶律、慕容两大国姓命名的两支重骑军虎视眈眈。重骑军确实战力恐怖,但十分依赖大规模主力骑军,这就像是剑神李淳罡的两袖青蛇,需要滂沱气机支撑,否则就是华而不实的屠龙之技。这便是北凉以一道之力抗拒北莽举国之兵的艰难之处,若是北凉边军能够再多出十万骑军……那么北莽肯定就不选择北凉作为南下中原的路径,直接掉头直奔离阳两辽边境去跟那位顾大柱国死磕了。甚至犹有余力分兵叩关蓟州,沿着那条草原骑军最是熟门熟路的南侵通道,直插中原腹地。或者东转离阳京畿,兵临太安城下,都不难。只不过如此一来,天下形势,就不单纯是北凉铁骑在北莽骑军身后作卧榻之侧惬意鼾睡之姿了,而是优哉游哉隔岸观火,耐着性子就能坐收渔翁之利。到时候中原和草原是一起姓赵还是姓慕容,只看那位年轻藩王的心情来定,说不准干脆改姓为徐,都有可能。

二堂签押房隔壁的那间书房内,正午时分,日头高照,酷热难当,结果小小一座书房聚集了包括王祭酒、杨慎杏和白煜在内六七位官场大佬,除了副节度使杨慎杏来此商议军务,其余人等都是光明正大“逃暑”来了。这座书房虽小,可毕竟只有年轻藩王一人处理公务,六科厢房虽大,却扎堆了十几二十号人物,最关键是经略使李大人独具匠心地亲自出马,帮着在书房外头的院子里移植过来一株枇杷树,高矮适中,既有树荫,又不会太过遮挡光线,故而小小书房无形中就成了绝佳的避暑胜地。杨慎杏在与年轻藩王隔桌议事的时候,这位被离阳贬谪到西北边陲的春秋老将身后,白莲先生坐在靠窗位置的椅子上轻摇蒲扇,清风徐徐,王祭酒死皮赖脸拉着李功德摆开阵仗,一局楸枰对手敲,还能够蹭着白煜摇扇带来的阵阵凉风,真是快哉快哉。

左右骑军在关外的作战经历,年轻藩王早已浏览过详细兵文谍报,杨慎杏今日来此并非老调重弹一遍,而是目前摆在拒北城或者说所有北凉边军面前,有一个天大难题。清源军镇石符部骑军、铁浮屠、白羽轻骑这三支骑军,作为凉州关外除去第一野战主力之外的重要机动兵力,如今已经转战流州老妪山,那么一旦左右骑军未能成功吃掉慕容宝鼎部主力六万精骑,被王勇和赫连武威两位北莽持节令的兵马死死咬住,拒北城该怎么办?甚至可以说,此次涉险调兵,极有可能导致凉莽双方出现一种玉石俱焚的惨烈结局:黄宋濮部南征主力在老妪山地带覆灭,但是北凉同样要失去怀阳关一线。

杨慎杏忧心忡忡道:“当初我们没有想到在郁鸾刀率军奔袭西京的情况下,曹嵬部万骑也做出了策应郁鸾刀部幽骑的北突姿态,可北莽竟然只是从与两辽对峙的东线,抽调出冬捺钵王京崇的骑军,就没了动静,好像根本就不在意南朝京畿之地的安危。最后反而下令沿途军镇南下驰援老妪山。难不成那位老妇人失心疯,当真半点不在意整座姑塞州硝烟四起?要知道姑塞州以北接壤两州,向来兵力空虚,却又驿路发达,一旦我方获得老妪山大捷,联手郁鸾刀、曹嵬两部骑军,里应外合,北莽这是要将南朝半壁江山双手奉送?”

徐凤年不敢妄下断论,只是苦笑道:“换成是爱惜羽毛的离阳皇帝,绝不敢这么做,换成是那位老妇人的话,还真不好说。”

杨慎杏皱了皱眉头:“这么换,谁亏谁赚?北莽就不怕被我们铁骑捣烂南朝,十年之内都别想恢复元气,南下中原?”

徐凤年摇头道:“若是以往,离阳朝廷对中原版图还有掌控,自是如此,可如今三王起兵,所有都成了变数,北莽当然也可孤注一掷豪赌一把。”

徐凤年轻轻握住一块鸡蛋大小的白玉籽料,握在手心,缓缓摩挲。这块籽料略带枣皮红,肌理细腻,模样拙憨,向为徐凤年爱不释手。其实物件本身算不得多珍稀,比起那些雕琢成形的羊脂美玉,价格更是相差天壤,不过此物来历十分有趣,是姜泥和徐婴、贾家嘉三人,前不久不知从哪里偷偷扛了一只沉甸甸的布囊回到拒北城,每人衣衫都沾着尘土泥屑,大摇大摆好似邀功一般来到这座书房,打开布袋绳结哗啦啦倒在地上,大多是些俏皮讨喜的普通鹅卵石,夹杂一些勉强能卖些铜钱的青玉,但还真给三人捡到了宝,便是这块最终被徐凤年留在书案把玩的上等白玉籽料。徐凤年何等奸诈油滑,蹲下身装模作样大肆贬低了一通,说这块石头根本一文不值、那块石头就是装点路面都嫌不好看的鹅卵石,最后唉声叹气捡起那块皮色俏丽尤为可人的籽料,随手抛了抛,然后从钱囊里摸出五六枚铜钱丢给风尘仆仆的小泥人,说这可是友情价了。小泥人虽然狐疑不决,觉得吃了亏,可到底是生意场上的雏儿,便给年轻藩王厚颜无耻捡了漏去。照理说这么一块品相质地俱佳的籽料,辗转至江南道的书香门第,怎么都该有小二十两银子,若是由名家玉匠雕琢一番,就更不好说了。最后三女离开书房的时候,姜泥腰间那只到了拒北城之后一直干瘪的新钱囊总算有了些生气,贾家嘉扛起重新装回石子的沉重布囊,打算去院子里堆出个小窝玩玩,徐婴则拿着那颗姜泥送给她的铜钱,皆大欢喜。

欲言又止的杨慎杏在天人交战之后,终于放低声音问道:“敢问王爷为何执意要打赢流州战事,甚至不惜调动清源军镇兵力离开凉州?”

徐凤年猛然握紧手心那块渐渐被焐热的籽料,凝望着这位在北凉道枯木逢春的副节度使,冷不丁玩笑道:“你猜?”

杨慎杏措手不及,不知如何作答。真正融入北凉官场之后,这位春秋老将也知道了些不曾流入中原和京城的北凉趣闻,比如老凉王徐骁就喜欢说“你猜”二字,是口头禅之一。

看着老人无法掩饰的拘谨和无奈,徐凤年笑了笑,开门见山说道:“这中间涉及很多内幕,比如北莽太子曾派人给我捎话,耶律东床在离开中原去往草原之前私下与我会晤,还有一场与洪嘉北奔有关的长远谋划,甚至还牵连到北莽西线主帅王遂,和那位坐镇两辽的顾大柱国,真要往细了说,恐怕我得说到晚上。相信杨将军确定一件事,在拒北城以北的凉州关外战场,以凉莽双方的兵力,我们北凉铁骑根本无法在正面战场上大获全胜,至多惨胜,甚至一着不慎满盘皆输也不是没有可能,对不对?”

杨慎杏毫不犹豫点头。

徐凤年将那块白玉籽料轻轻放在书案上,如同棋盘落子:“我师父在世时,一直不厌其烦告诉我一个道理:国手功力之深浅,从来都在棋盘外。小时候我觉得是师父下棋总输给我二姐,是在给他自己找棋筋气力不济的借口,但是久而久之,我才觉得天下事只要如围棋般要争出胜负,道理皆是如此。”

徐凤年缓缓起身,伸出手指按住那块籽料:“徐骁早年在离阳处境最艰辛的时候,由于打多了别人不乐意去碰的硬仗死仗,手底下兵马一直不多,为何离阳兵部那些大佬依旧次次愿意押注在徐骁身上?很简单,徐骁总能在几乎所有人都不看好他的时候,偏偏打出一场胜仗,以此吸引庙堂目光,让手握兵符大权的老狐狸们觉得值得再押一注。我先前所说那些内幕,那些躲在重重帷幕之后的国手,其实都很虚,与我北凉双方心知肚明,只会不见兔子不撒鹰。没办法,北凉只能剑走偏锋,让站在赌桌前的那些人觉得是时候坐下来,是时候赌一把大的了,否则出手慢了,就只能捞到些塞牙缝的残羹冷炙。”

徐凤年微笑道:“这些家伙,没谁的胃口是小的,所以我得让他们看到诚意,比如……”

杨慎杏下意识追问道:“比如?”

徐凤年轻声道:“比如凉州关外铁骑力保拒北城不失的同时,流州骑军老妪山大胜,然后一路北上,拿下北莽南朝的西京。”

杨慎杏于官场沙场修行皆是宗师人物,一点就透。

只是这位经历过春秋战火的老将,没有丝毫轻松,反而越发心情沉重。

年轻藩王只说是守住拒北城,那么位于拒北城以北,又该如何?

不知何时,书房内除了隔桌而立的两人,其余人等都已离去。

在杨慎杏也走出书房后,年轻藩王握住那块籽料,走到窗口,抬头望向那株枇杷树,虽至中秋时分,绿意犹然郁郁。

春夏秋冬,叶可长绿。生老病死,人不长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