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湖边亭风波起伏,樊白奴与虎谋皮(2 / 2)

作品:《雪中悍刀行完结版大全集(1—20册)平装版

等到青鸾郡主再度回头的时候,没有看到人头落地鲜血四溅的场景。她只看到与自己拥有相同姓氏的那位北庭怯薛卫副统领,保持着举刀劈下的姿势,整个人充斥着力量气息,就像一头刚刚从云端呼啸而下的雄鹰,双爪猛然钩住木架子。

与之对比,是闲淡写意的年轻藩王,右手双指持杯,缓缓抬起,举起酒杯后向她微微一笑,普普通通,就像是两位朋友之间的友善敬酒。

但是年轻藩王的左手,高高举起,四指自然弯曲,唯有那根食指,恰好抵住了那柄金桃皮鞘白虹刀的刀锋。

这势如破竹的一刀,在触及年轻藩王的手指后,便无法继续向前推进哪怕是纤毫距离。也许能够证明先前这一刀确实气势如虹,是年轻藩王身边那名煮茶婢女向后飘拂的青丝。微微荡漾起伏不定的青丝,宛如池塘里的莲花。

挥出这生平最具武学真意的一刀后,勇武冠绝草原怯薛卫的这名副统领,脸色灰白,眼神绝望,嘴唇微微颤抖。

徐凤年挡住北莽皇室御赐宝刀的那根手指,轻轻一晃,这柄出鞘的金桃皮鞘白虹刀脱手而出,砰一声,迅猛钉入湖边亭的一根梁柱上。

这名心怀死志却也自认成功机会极大的怯薛卫高手,顾不得年轻藩王听不听得懂北莽言语,颤声道:“你不是已经被拓跋菩萨成功重伤了吗?之后在怀阳关,你又跟陈芝豹打了一场,为何此时半点伤势都没有?!”

樊白奴双手死死握拳搁在腿上,白皙如雪的肌肤上出现一条条清晰青筋,抬头怒斥道:“耶律苍狼!你疯了?!为何要擅自刺杀北凉王?!”

这名身形魁梧的怯薛卫失魂落魄,对郡主近乎气急败坏的高声训斥,始终置若罔闻,喃喃自语着“这不可能”,一遍遍重复。

他这一刀,自信一步跨过了天象境界的门槛,如果是对上位于武道巅峰时期的徐凤年,当然如同贻笑大方的儿戏之举,可谍报上清清楚楚显示当下的年轻藩王,惨淡处境即便不能说成是命悬一线,可那份天人体魄几乎支离破碎。纯粹就身体而言,别说铸就不败金身的佛门大金刚,恐怕连寻常跻身指玄境界的江湖武人还不如。就像那些走了登天捷径的道门真人,看似玄通秘术层出不穷,其实在武道一途步步脚踏实地的纯粹武夫面前,不堪一击。

在这位怯薛卫副统领形迹败露后,亭子外其中一名年轻怯薛卫终于按捺不住心中那份煎熬,顿时眼眶通红,怒吼一声,随后他明目张胆地拔刀,非但没有气势可言,反而给人一种悲凉感觉。只是不等年轻北莽死士向前踏出四五步,就被身形掠去的宋渔从侧面一脚狠狠踹在腰间。当场毙命的尸体横飞出去,竟然给旁观者一种柳絮飘荡的画面感。

接下来在场众人不约而同地望向那位仅剩的怯薛卫。

宋渔的眼神阴冷,杨慎杏、杨虎臣父子的眼神冷冽,读书读坏了眼睛的白莲先生,仿佛是有自知之明,干脆就没有徒劳地望向亭外,而是放下空酒杯,笑望向那位受惊麋鹿一般的煮茶婢女,像是要向她讨一杯茶喝喝。

年轻怯薛卫一脸欲哭无泪的可怜模样。

异象横生。

依旧不在亭外,而在亭内,就在距离年轻藩王极近的咫尺之间。

徐凤年身体后仰,堪堪躲过一记狠辣至极的手刀。

那条露出蜀绣袖口一截的胳膊,纤细而漂亮,充满象牙色的圆润光泽,只是当她手掌为刀,则是杀机重重。

若是被这一记看似没有烟火气的手刀戳中脖子,相信不比被那柄白虹刀劈开头颅来得更加轻巧惬意。

一脸茫然的青鸾郡主怔怔看到那名于人无害的煮茶婢女,嘴角噙着淡淡笑意,婉约眉眼间的余韵,甚至还残留着先前遭遇变故后刻意伪装出来的淡淡惊惧。

婢女手腕一拧,手刀横抹向年轻藩王的喉咙。

下一刻,徐凤年双手握住了两条胳膊,同时挡住了两记手刀。

一记手刀来自身份神秘的煮茶婢女,而另外一条胳膊的主人,恐怕连对清凉山知根知底的宋渔都没有想到。

北莽郡主瞪大眼睛,忍不住一脸匪夷所思。不知何时自己身边站着一名少女,她一脚踩在几案上,而她的手刀距离侧身而坐的婢女的太阳穴,大概真的只有一线之隔。

徐凤年没有去看暗藏杀机的煮茶婢女,而是仰起头,对那位身材还带着少女稚气的小姑娘无奈笑道:“当着这么多贵客,你来一手血溅四方的画面,不妥吧?”

少女皮笑肉不笑地呵了一声,收回手,身形倒掠,然后跃起,一只手抓住湖边亭的屋檐,一个轻盈翻身后便消失不见。

徐凤年这才转头对那名婢女说道:“你跟公主坟那位小念头半面妆,是什么关系?”

这位其实相貌很耐看的年轻婢女,眼神依旧温温婉婉,没有半点寻常江湖杀手的那种阴鸷暴戾。她视线偏转,看到年轻藩王握住自己的那只手,五指指尖处,渗出一滴滴漆黑如墨的鲜血。

她重新扬起尖尖的下巴,又看到年轻藩王眉间,泛起一枚紫金印痕,如仙人开天眼。

她用听上去最地道纯正的江南道软糯嗓音轻轻笑道:“王爷好手段。”

徐凤年一笑置之。

她嘴角渗出与徐凤年指尖同样漆黑的血丝,脸庞上带着如释重负的神采,缓缓闭上眼睛。

徐凤年松开她的手臂后,扶住她的肩头,让她侧趴在那张黄花梨几案上。

就像一个普普通通的丫鬟,偷懒睡去。

徐凤年顶替这名煮茶婢女,给白煜递去一杯香气萦绕的春神湖茶。

白莲先生接过茶杯,又是一声叹息,一饮而尽,喝茶如喝酒。

怯薛卫副统领冷眼旁观这一切。极有可能真实身份是公主坟女死士的婢女出手之时,他始终没有火中取栗的心思。

此时他一脸豪气笑意,绝无跪地求饶的迹象,朗声道:“王爷,我这条命,是你亲自拿去还是让人代劳?”

徐凤年伸手摆出一个请坐的手势,用带有姑塞州色彩的北莽官腔笑道:“本王这回是真的奇怪了。你耶律苍狼所在的家族,一向以耶律姓氏正统自居,与耶律虹材、耶律东床这对爷孙的家族,不是向来互相视为寇仇吗?你们恨那三朝顾命的耶律虹材辜负了先帝,而且你这次既然能够坐在这里,分明算是你们北莽太子殿下的心腹,为何这次会帮着他们转头捅太子一刀?”

脸色阴晴不定的耶律苍狼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坐下,疑惑道:“王爷为何会认为我与耶律虹材他们结盟?刺杀王爷一事,出自北莽太子殿下,难道不是更加合情合理?”

徐凤年答非所问道:“你在今日拔刀出鞘前,是不是最少有两年时间不曾出刀了?”

耶律苍狼点了点头。

徐凤年嘴角翘起:“而且本王还知道这种重意不重力的偏门练刀法子,肯定是拓跋春隼偷偷告诉你的。”

耶律苍狼微微张开嘴巴,显而易见,又被这位能掐会算的年轻藩王说中了。

徐凤年笑着解释道:“当年本王游历离阳江湖的时候,经常当算命先生,可不是次次都坑蒙拐骗。”

耶律苍狼嘴角抽搐。

徐凤年举杯小嘬了一口绿蚁酒,眯起那双丹凤眸子,愈显双眸狭长,笑问道:“不信?”

这位在草原上威名赫赫的怯薛卫副统领没有说话,将信将疑。

徐凤年哈哈大笑,伸手指了指自己:“其实很简单,你这种刀法的老祖宗,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也许无人留意到,若是说起对于天下大势于事无补的江湖事,这位年轻藩王,似乎会随心所欲很多。

耶律苍狼哑然失笑。原来如此。

他所在家族与军神拓跋菩萨亲近,在草原上下众人皆知,尤其是他跟拓跋春隼更是结为异姓兄弟。

耶律苍狼重重呼出一口气,笑问道:“王爷还没有告诉我,如何知晓我此次南下其实是耶律东床的意思?”

徐凤年一本正经道:“本王也是现在才知晓。”

耶律苍狼神情一滞,憋屈得满腔血气翻涌。

耶律苍狼突然笑了笑,拱手抱拳沉声道:“这次贸然行刺王爷,与耶律东床无关,只是在下远在草原便十分仰慕王爷当世第一人的名声,实在忍不住才会斗胆出刀,原本那一刀是用于明年初那场怯薛卫大统领位置之争,所以还望王爷海涵!相信王爷理解我这种武痴的想法,如果因为这件小事,让两位王爷有了误会,耽搁了两位王爷分食天下的宏图霸业,耶律苍狼万死难辞其咎!”

徐凤年眼神玩味,就在耶律苍狼又要本能去思索年轻藩王其中深意的时候,这名魁梧汉子突然艰难转过头,看向那个在他眼中无足轻重的女子。

什么樊白奴,什么北莽马上鼓第一手,原本只要他做成了这桩生意,世上就再无青鸾郡主了,她只会成为自己床上的一件玩物。难道那个窝囊废太子殿下,有胆子说个不字?真惹恼了他耶律苍狼,等到将来北莽朝堂翻天覆地以后,连那位在棋剑乐府以“寒姑”夺魁两字词牌名的太子妃,也一并抢了收入囊中!

只是这一刻,怯薛卫副统领耶律苍狼,分明已是将死之人——一柄匕首刺透了他粗壮的脖子。

而那位双手握住匕首的北莽郡主,一击得手后,迅猛拔出。

动作干脆利落,毫不拖泥带水。

耶律苍狼一手使劲捂住鲜血泉涌的脖子,一手颤抖指向这个比自己还要更加心狠手辣的同姓女子。

樊白奴轻轻放下匕首,根本不去看耶律苍狼,凝视着几案对面的年轻藩王:“王爷,现在你我可以继续原先的话题了!我依旧为太子殿下与王爷做那笔买卖,而且现在,王爷似乎也没有其他选择了!”

徐凤年面无表情地指了指耶律苍狼那具倒在血泊中的尸体:“说句不好听的,他能够出现在这里,能够为耶律东床说话做事,那么不管耶律东床是不是真的对本王有过杀心,都意味着本王与你们那位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太子殿下做生意,一点都不可靠。如果是郡主设身处地,作何感想?”

她死死咬着嘴唇,渗出猩红血迹也不自知。

年轻藩王的这个问题,并不愚蠢的北莽郡主,无言以对。

在座诸人无一人是傻瓜,她不愿也不屑说那些违心言语。

哪怕耶律东床确实一开始就存有借刀杀人一举两得的险恶心思,但是比起连身边心腹都被死敌成功策反的北莽昏庸太子,前者仍是更加合适的生意伙伴。

毕竟这笔生意,不是简单的几百万几千万黄金白银,不是几十几百顶官帽子,甚至不是二三十万人的兵权,而是关系到北凉、北莽和离阳这一地两国——真正意义上的整个天下。

不是那种心性、实权、手腕甚至气数缺一不可的枭雄,掺和其中,就只能是个笑话。

遍观青史,唯有狼子野心,才有资格逐鹿天下!

事实上她现在坐在这里,就已经是个天大的笑话了。

耶律苍狼的那一刀,还有煮茶婢女的出手行刺,何尝不是耶律东床那个野心勃勃的年轻人,在向整个北凉和徐凤年彰显他在草原上的滔天权势?

至于她,一颗被大人物们玩弄于股掌的棋子,凭什么与眼前姓徐的年轻人平起平坐?

她扯动嘴角,笑意苦涩。

这些年她一直坚信让整个北莽吃足苦头的北凉铁骑,是当年陈芝豹双手奉送给这个年轻人的,是那位白衣兵圣居高临下的施舍。现在她看着这个从头到尾都谈笑风生的年轻人,心底的这个隐蔽念头,没有之前那么坚定不移。

就在此时,一个比亭中北莽郡主处境更尴尬的可怜家伙,有了些动静。

宋渔神出鬼没地出现在这名唯一还能站着的怯薛卫身边,后者双手高高举起,尽可能远离腰间的那柄战刀,以此来表露自己的老实本分。

当他对上北凉王的视线,年轻怯薛卫咽了口唾沫,颤声道:“太子殿下让我捎句话给王爷。”

徐凤年点了点头。

然后那个怯薛卫说了句莫名其妙的话,亭中白莲先生听到后歪了歪脑袋,笑望向年轻藩王。至于其他人,都是一头雾水。

那句话的确很荒诞,也很跌份儿。

“殿下要问王爷,王爷的那座梧桐院内,到底是梧桐树多些,还是紫竹多些?”

虽说当今北莽无论北庭还是南朝,很多人都对徐凤年这位新凉王充满好奇,但是一位最不济也算名义上北莽第二号大人物的太子殿下,对一座小小的梧桐院如此感兴趣,仍是十分……无聊。

北莽郡主哭笑不得之余,更多的是心灰意冷。

她之所以成为此次南行的领头人,除了她对北凉最为熟悉之外,更多是她家族对太子寄予厚望,或者说视为奇货可居的缘故。

壮着胆子说完这句话后,年轻怯薛卫就跟上阵厮杀了一天一夜差不多,两腿发软,浑身无力。

徐凤年愣了愣,然后笑道:“你转告你们太子殿下一句,就说有机会的话,本王请他亲自来梧桐院数一数。”

他觉得自己如果真的还能活着回到北莽的话,一定要告诉所有熟人。

那位年纪轻轻的徐家藩王,跟他父亲人屠一样,气势实在太惊人了。

不愧是与草原军神拓跋菩萨齐名的武道宗师,不愧是让大将军杨元赞都含恨战死于葫芦口的北凉王!

对于处于弱势的敌人,他们草原儿郎一向不心慈手软,但是对于真正认可的强者,也从不吝啬自己的敬意。

家族长辈曾经对他说过,我们草原与离阳中原最大的不同,就是那边的读书人,只要是他们心中的对手,就从不会心存敬意,但不妨碍他们寄人篱下的时候使劲摇尾乞怜。但是我们草原男儿不一样,我们一代代祖先不管如何流离失所,不管身后追逐着怎样的强大敌人,都是狼行千里!

这位骨子里流淌着崇武血液的北莽年轻人,敬畏的同时,也有几分兴奋。

草原最为尊贵的怯薛卫军中,谁没点皇亲国戚的关系,人人眼高于顶,可又有谁像我这般,亲眼见识过这位传奇人物的风采?

如果不是担心被当场斩杀,年轻怯薛卫都想要向前走上几步了。

湖边亭中,原本已经死心的北莽郡主眼前一亮,压抑不住言语中的激动:“王爷?!”

徐凤年点头又摇头道:“本王没有答应要与你们太子结盟,只不过我可以再给他一个机会,前提是他必须拿得出比耶律东床更有诚意的东西。”

她眼神熠熠,自信满满道:“没有问题!至于我手头上的东西,王爷先看几眼?相信王爷一定不会失望。”

徐凤年打趣道:“本王今天已经很不‘失望’了。郡主你先不用急,让宋管事领着你,去杨将军的府邸找一处静雅院子暂时住下。有些事情,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说透彻的,何况本王也需要与人反复权衡。”

她收起那柄匕首,站起身重新戴上那顶帷帽,离开这座说不定以后会在史书上留下一笔浓墨重彩的小亭子。

不过一个时辰不到的工夫,同样是与看似温文尔雅的宋渔并肩而行,这一次北莽青鸾郡主的心态,天壤之别。

宋渔依旧没有什么客套寒暄,也依然神色温煦,在将这位郡主领到一处小院后,宋渔就转身告辞离开。

她轻轻推开屋门,那名年轻怯薛卫则站在台阶下,正要挪步前往侧屋。

她突然问道:“殿下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只剩下他一人还活着的怯薛卫犹豫了一下,大概是打心底里将这位郡主当成了患难之交,这才逾越规矩地回答道:“郡主,属下也不知殿下有何深意,这并非属下托词,说实话这趟北凉之行,属下私下揣摩了这句话无数次,都想不透其中的玄机。”

她没有再说什么,推开门,关上门,摘下帷帽,背靠屋门,几乎瘫倒在地。

今日之事,湖边亭里,阴谋阳谋,层层叠叠,扑朔迷离。

她到底只是一个远离北莽朝廷中枢的女子,在耶律苍狼出手之后,她整个人就处于心弦无比紧绷的状态,能够不动声色地支撑到这间屋子,实属不易。

不知为何,这一刻,青鸾郡主的脑海里,浮现出一张张脸庞。

首先是那对爷孙。

瘦子耶律东床那张一开口说话就露出满嘴雪亮牙齿的黝黑脸庞。

还有他爷爷耶律虹材那张沟壑纵横的笑脸。老人对谁都喜欢笑脸相向,笑的时候,就会露出稀稀疏疏的那口黄牙。

然后是她念念不忘的一张英俊脸庞,是那位记忆中无论何时何地都沉默寡言的白衣男子。

最后是临行前北莽太子殿下叮嘱自己务必小心谨慎时,那张布满亢奋与旺盛斗志的苍白脸庞。

她急剧呼吸,大口喘气,痛苦地闭上眼睛。

不知不觉,她恍恍惚惚想起了湖边亭里那张脸庞。

她睁开眼睛,咬牙切齿道:“如果那一刀不是捅在耶律苍狼的脖子上,而是刺入你的眼睛里,才叫一个痛快!”

一直忐忑不安的副节度使杨慎杏绕过几案,瞥了眼那具趴在几案上的女子死士尸体,抱拳低头语气沉重道:“王爷,我杨慎杏有不可推脱的失察之罪,甘愿受罚,绝无怨言!”

徐凤年摆手笑道:“不关老将军的事情。归根结底,她起初能够进入这座宅子,本就是我们凉州养鹰、拂水两房的责任,只不过两位大头目,我二姐,我是不敢叫屈,褚禄山那边,估计那家伙皮厚也不怕我骂几句,所以啊,我与老将军其实都是最无辜的。”

杨慎杏不愿抬头。

杨虎臣先是以蓟州副将身份巡视辖境西边地带,然后在北凉养鹰房谍子接应下秘密进入凉州,此时这位独臂将军开口说道:“爹,王爷是怎样的人,我们心知肚明,你老人家就别惺惺作态了。”

被自己儿子说成“惺惺作态”的春秋老将,顿时抬头对杨虎臣吹胡子瞪眼,满脸怒气。

杨虎臣自然是避其锋芒,赶紧举起酒杯与身边白莲先生的茶杯碰了一下。

亭子里和坠入湖里的怯薛卫尸体,还有那具公主坟女死士的尸体,很快都被府上几位手脚伶俐的护院丫鬟处理掉,尤其是其中一名看似身娇体柔的年轻丫鬟,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风一吹就倒的模样,但是抱走煮茶婢女尸体的动作,就跟抱走一匹几斤重的绸缎差不多轻松。

杨慎杏坐回原位,对此视而不见。

至于那名婢女是北凉养鹰房还是拂水房的谍子,至于除了她之外这座府邸还有几人悄悄蛰伏,沙场厮杀了半辈子又宦海沉浮了半辈子的老人,一点都不感兴趣,也毫无别扭的感觉。恰恰相反,节度使府邸有她这种人扎根,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一入侯门深似海。

世间哪一座高门府邸之后,不是如此?

杨慎杏似乎欲言又止。

绿蚁酒已经没有剩下,徐凤年就直接做起了煮茶小厮的勾当,竟是比起先前那名来历不明的女子死士毫不逊色,这让杨虎臣看得啧啧称奇。

徐凤年给杨慎杏分去茶水的时候,笑道:“老将军有话直说,徐杨两家如今是荣辱与共的盟友了,白莲先生算是见证人。”

杨慎杏会心一笑:“那我就直说了。仅就今日情形来看,那个这么多年碌碌无为的北莽太子殿下,可不像是个扶得起来的家伙,围绕在他身边的那些扶龙之臣,想必焦头烂额的日子少不了。”

徐凤年自嘲道:“我早年还不如这位太子殿下呢,那会儿我这个世子殿下,身边好像连个诚心帮衬的‘扶龙之臣’都没有。”

杨慎杏脸色难免有些尴尬。

极少看到父亲在外人面前吃瘪的杨虎臣,毫不掩饰自己的幸灾乐祸。

徐凤年悠悠然喝了口春神湖茶,柔声道:“当然,我跟北莽太子看似处境相似,但其实是大为不同的,我幸运太多太多了。”

杨慎杏略作思量便心中了然,说道:“确实如此!”

杨虎臣也收敛笑意,由衷感慨道:“世人大多只听说义山先生的‘毒士’之称,粗浅视为徐家一介幕僚,并不清楚先生在兵家之事上的卓绝造诣!”

白煜也是轻轻点头,抬起头望向亭外湖水,眯眼笑道:“义山先生,我亦是心向往之。”

徐凤年看着微微晃动的炉火,没有说话。

他站起身走出几步,从朱漆大柱上拔出那柄金桃皮鞘白虹刀,再弯腰从地上捡起刀鞘,缓缓收刀入鞘。

他自然而然想起了收藏天下武学秘籍的听潮阁。

他在心中自言自语:师父,你若能再活十年,该有多好。我一定会为你去争坐那张椅子,蟒袍换龙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