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徐凤年大闹礼部,钦天监严阵待敌(3 / 3)

作品:《雪中悍刀行完结版大全集(1—20册)平装版

卢白颉在辞任兵部尚书之前,所做的最后一件事情,是从内城禁军秘密抽调出八百精锐甲士,负责守卫钦天监。

而就在两天前,已经算是重兵把守的钦天监,又连夜悄悄增加了六百余人的精兵。

两名身披甲胄而不是武臣官袍的将领,一位年近花甲,一位正值青壮年龄,两人俱是按刀而立,站在钦天监门口充当两尊“门神”。

相差一个辈分的两个男子面容酷似,像是一对父子。

事实上正是如此。老将军是驻守京畿北部的射声校尉李守郭,在春秋战事中军功平平,不过累功至芝麻绿豆大小的副尉而已,所以在五年前李守郭成功一步步晋升为京畿四大校尉之一的射声校尉后,在京城官场和京畿军伍中只被传为笑谈,很不客气地给了个“太平校尉”的绰号。意思是说他李守郭如果是在乱世,就他凭那份拉稀本事,别说是当上离阳最有权柄的校尉,能否当个都尉都悬。这些年就是溜须拍马的功夫委实了得,不会打仗却会当官,尤其是侥幸攀上了征北大将军马禄琅的高枝,这才捞到了这么个炙手可热的、让人眼馋的官位。

只不过这种腔调的议论,随着李守郭长子李长安去年在京畿军中的脱颖而出,逐渐消散。李长安,不过而立之年,就在当今天子登基后被迅速提拔为离阳常设武将里的中坚将军,是极为结实的从四品将领。其意义相当于文官里六部郎中外任地方担任郡守一职,由虚转实,如果能够在任上不犯大错,板上钉钉是要坐等升官加爵的。说来奇怪,从未去过两辽边境、更无战功傍身的李长安,在这之前虽然不算籍籍无名,但比起更为年轻的殷长庚、韩醒言之流,显然是不够看的,但是此人偏偏就成为陛下第一拨擢升武将中的一员,让京城官员倍感雾里看花。好事成双的是,李长安的弟弟李长良,不过是跟着包括王远燃在内几个纨绔子弟去北凉幽州游山玩水了一趟,回京后很快就得到兵部调令,一举成为辽东朵颜精骑的一名都尉。

父子三人,一个射声校尉,一个中坚将军,一个朵颜都尉,这让祖坟冒青烟的李家突然在朝野上下有了个“小顾家”的说法。

虽然是父子联手把守钦天监大门,但是李守郭和李长安始终目不斜视,没有任何视线交错。

相比李长安的镇定自若,李守郭脸色自若的同时,其实心底一直在打鼓。嫡长子李长安在前段时间,有天突然奉旨进宫面圣,很快就调离内城,领八百京城禁军驻守位于皇城宫城之间的钦天监,而他本人也从京畿北火速入京,进京的调令,甚至不是出自常理之中的兵部文书,而是作为李家恩主的征北大将军虎符!要知道大将军马禄琅已是年近八十的老人,卧榻多年,在离阳军伍中,论资历,也就赵隗、杨慎杏、阎震春寥寥数人可以比肩,加上杨阎两员春秋老将的一贬一死,即便马禄琅已经将近十年不曾参加庆典和朝会,但是先帝和当今天子都从来没有缺过对马家的该有赏赐。谁都清楚,只要马禄琅一天不死,就算是只吊着半口气,只要老人不彻底咽气,那么宅子地理位置比燕国公、淮阳侯府邸还要好的马家,就依旧是那个在京城咳嗽几声,庙堂上就有巨大动静的马家。

李守郭原本猜不透一座跟官场不沾边的钦天监,为何需要如此兴师动众,六百禁军加上自己麾下京畿北军最精锐的八百悍卒,一千四百人,是在提防谁,又有谁当得起这份隆重对待?

直到听闻北凉王入京前,带着八百西北骑军,就让胡骑校尉尉迟长恭率领的京畿西军沦为护驾扈从,李守郭终于恍然大悟。因为本身就是射声校尉的实权武将,加上李守郭在东越战事中救过老将军独子的性命,很早成为征北大将军马禄琅的座上宾,早年在马家府邸内依稀听到过一桩秘闻。好像是说太安城有过一场云诡波谲的阴谋,矛头针对当时尚未封王就藩的人屠徐瘸子,如今已经病逝的钦天监监正南怀瑜,在其中扮演了不太光彩的角色。大将军马禄琅的独子,此时手握整支京畿东军兵权的安东将军马忠贤,醉酒后含含糊糊说起此事,神色间颇有引以为傲的扬扬自得。李守郭知道,一个射声校尉远远不够触及那场阴谋的内幕,也许只有等到长子李长安做到四征四镇第一,才有希望了解那个被遮掩在层层帷幕、被积压在厚重尘埃下的骇人真相。

四征大将军,马禄琅在病榻上苟延残喘多年,家族恩宠不减。赵隗不理纷争多年,在危难之际东山再起,与南征主帅卢升象共掌大权。

杨慎杏很早就离开京城前往蓟州,看似逍遥自在,其实已经远离王朝中枢,影响了杨虎臣的攀升速度。如果杨虎臣不是在广陵道战场上丢掉一条手臂,代价太大,以至于让朝廷过意不去,否则别说蓟州副将,恐怕会就此沉寂,然后等到杨慎杏哪天老死了,杨家也就迅速沦为离阳的二三流家族。

阎震春,战功煊赫的著名骑军统帅,真正有大勋于赵室的武将,竟然全军战死于广陵道边境,到头来只有一个带入棺材的破格美谥,仅此而已。

四位品秩相同且仅次于大将军顾剑棠的王朝大将军,最后是四种几乎截然不同的下场。

李守郭在摸清那份隐蔽的来龙去脉后,既有惊悚,也有寒意。

马禄琅,离阳旧兵部的大佬,是最早对老凉王徐骁表现出强烈敌意的京城老牌勋贵。

赵隗,是当年坚定拥护打一场西垒壁战役的将领,但是在春秋战事邻近尾声,曾经跟徐骁并肩作战过的赵隗开始向顾剑棠靠拢,之后更没有跟随徐家铁骑入蜀,而是选择了辅助顾剑棠攻打南唐。在后来京城那场封赏功臣的浩大盛宴中,赵隗与徐骁交恶。而先帝在登基前与老靖安王赵衡的争锋中,赵隗更是先帝的马前卒之一。

杨慎杏,跟徐骁关系浅淡,几乎没有任何私交可言。

阎震春,在徐骁离京就藩之际,这位对徐骁极为推崇的将领,亲自为徐骁送行出城。

李守郭不知道那位德高望重的老将军,在生平最后一次领军出征的时候,是什么心情。

一向沉默寡言谨小慎微的嫡长子李长安,在毫无征兆地升迁为中坚将军后,没有答应他这个父亲去办一场宴席,只是父子二人有了一场绝对不可让人知悉的密谈。那场谈话中,是李长安这个儿子在教李守郭这个爹如何当官,说的不是迎来送往的粗浅门道,而是近似于如何领略圣心的附龙之术。直到那个时候,李守郭才知道原来自己儿子早就是皇帝陛下的心腹。与其余那拨更早被先帝秘密钦定为扶龙之臣的同僚武将不同,李长安是靠着自己的机缘际遇,从而有幸得到当时还是四皇子的信任。李长安直截了当告诉他这个爹,陛下有过一些隐晦暗示,以中坚将军作为起步台阶,他李长安三年后就会以父亲李守郭致仕作为代价,升任下一任安北将军,再三年,是去辽东还是广陵,或者是西北那个地方,能否成为身挂铁甲的封疆大吏,就要看李长安自己的本事了。

这一刻,百感交集的李守郭轻轻叹息。李家从他到两个儿子,净是富贵险中求啊。

当李守郭看到远处那辆马车的时候,开始大口喘气。就算自己今天死在这里,但只要儿子李长安活下来,李家就真的有希望成为第二个徐家,而不是什么“小顾家”!

挂有那块“通微佳境”匾额的大门后,钦天监内,有一座社稷坛,铺有出自广陵道的五色土,东青、南红、西白、北黑、中黄。

一个中年儒士蹲在南方的红色贡土前,他身边站着一个嘴唇紧紧抿起的少年,身穿钦天监监正官服。

地位与龙虎山当代天师相当、成为本朝第二位羽衣卿相的青城山道士吴灵素,贵为北方道教领袖,此时因为不好跟着儒士一起蹲下,可本就身材高大的吴神仙若是挺直腰杆站着,又显得对那位绰号“小书柜”的少年监正大人太过不敬,所以只好尽量弯着腰。

跟儿子吴士祯并称太安城大小真人的吴灵素,很有仙风道骨的极佳卖相,这两年在京城可谓呼风唤雨,连那位晋三郎也要把他们父子奉为贵客。但是这个时候,弯着腰的吴大真人战战兢兢,后背那浸透道袍的汗水,不知是太阳晒的热汗,还是吓出来的冷汗。

一位身穿白衣的老人走近,台面上官位最高的吴灵素第一个匆忙出声,对这位身负大玄通的老人毕恭毕敬道:“监副大人,贫道有礼了。”

负责为朝廷推衍星象颁布历法的钦天监,真正为离阳赵室倚重的大人物,除了监正两监副外,不是春夏中秋冬五位官正,品秩更低的挈壶正之流就更不用说了,而是那些不穿官袍、仅是身着白衣的仙师,何况这位还顶着监副的头衔?眼前这位古稀之年的白衣炼气士,吴灵素之前数次见面还是中年男子模样,一夜之间,吴灵素再见他,便是这番景象了。

昨天在下马嵬驿馆那边打破瓶颈,成功跻身天象境界的钦天监监副大人,面有忧色,对没有起身的男人轻声道:“谢先生……”

儒士伸出手掌平摊在土壤上,笑道:“我知道衍圣公已经离开京城了,放心,我会亲自主持那座大阵的运转。”

炼气士宗师正要说什么,就见谢观应起身拍了拍手,转身说道:“除了李家父子的一千四百人,还会有三百御林军,已经在赶来的路上了。”

炼气士宗师仍是欲言又止的模样,谢观应瞥了一眼那座高耸入云的京师僭越建筑,似笑非笑:“怎么,非要我说蜀王殿下也在,你晋心安才能真的‘安心’?”

那位监副松了口气,然后面带苦涩地自嘲道:“谢先生,我舍了天道不去走,与轩辕大磐之流的纯粹武夫无异,自然无法得知蜀王殿下已经到了。”

谢观应语气玩味:“齐仙侠先去武当山见了洪洗象,结茅修行。又见李玉斧,沿着广陵江畔走了几百里路。到了太安城,被于新郎无意间点破那层玄之又玄的窗户纸,舍了证道飞升不说,连陆地神仙也不去做了。晋心安,你做何感想?”

晋心安已经数十年不曾被当面喊出名字,一时间有些神色恍惚。

谢观应抬头望向万里无云的天空,轻声道:“吕祖有言,莫问世间有无神,古今多少上升人。又言,降得火龙伏得虎,陆路神仙大真人。”

吴灵素细细咀嚼一番,只觉得玄妙是玄妙,只是对他这个半吊子修道人来说并无用处。不过眼角余光看到晋监副陷入沉思,神情变幻。

谢观应缓缓走向通天台,让他尽心辅佐的蜀王最近接连两次行事都出乎意料:一是北上入京,一是入钦天监。

谢观应脚步不停,对晋心安撂下一句话:“如果还存有飞升之念,记得一定要趁早杀李玉斧。”与皇帝皇后都关系极为亲近的少年监正跟在谢观应身边,毫无大战在即的觉悟,嘿嘿笑道:“谢先生,有个叫范长后的棋士,下棋比你厉害哦。”

谢观应微笑道:“比我厉害有什么了不起的,下棋这种事情,我连公认臭棋篓子的李义山都比不过,只不过我知道自己的长短处,从不去自取其辱。纳兰右慈就不一样,记得当年,我眼睁睁看着他连输了李义山十六把,还不服输,胜负心重的人我见多了,这么重的,还真就只有他一个。哦不对,你的老监正爷爷也算一个,他到死还想着你能赢黄龙士一局吧?”

少年叹了口气,无奈道:“是啊。其实我是不太喜欢下棋的,监正爷爷偏要我学下棋,没法子的事情。”

谢观应曲指敲了一下少年的脑袋:“多少人要死要活却求之而不得的东西,你这孩子倒嫌弃上了。”

少年咧嘴一笑,突然压低声音道:“谢先生,你是在挖皇帝陛下的墙脚吗?”

谢观应毫无惊讶,登楼的步伐依旧坦然从容:“别告诉他。”

少年眨眼睛:“为什么?”

谢观应步步登高,轻声笑道:“答应了,我就告诉你,你的监正爷爷为何会始终输给黄龙士,为何当不上春秋十三甲里的棋甲。”

少年想了想:“一言为定。”

“我给晋心安帮忙去了。”少年转身噔噔噔一路跑下阶梯。

谢观应来到站在通天台那条“天道”附近的陈芝豹身后,问道:“这一步,还是不乐意跨出去?”

陈芝豹没有应声。

谢观应缓缓道:“南北两派炼气士,澹台平静自己都不知道她坏了道心,晋心安更是不如,舍本逐末,原本数十年厚积薄发,最有希望的一粒天道种子,硬是拔苗助长,自己把自己给折腾没了。而老监正南怀瑜又说服了先帝,没有采纳李当心撰写的新历,如此一来,旧有天道逐渐崩塌,你我都是从中得利最多的人,即便曹长卿不死,不让你气数加身,一样可以成为千年以降、继吕祖之后的唯一三圣人境,高树露也要黯然失色。恐怕除了王仙芝,甲子前处于最巅峰时的李淳罡,刚刚战胜王仙芝时的徐凤年,以及接下来决意赴死时的曹长卿之外,放眼天下无人是你的对手。”

今日早朝退散后,皇帝陛下不同于以往召开小朝会议政,只让司礼监掌印太监宋堂禄喊住了左散骑常侍陈望,当时陈望刚要陪着门下省主官桓温一起走下白玉台阶,结果只好站在原地。

因为左散骑常侍是位列中枢的重臣,在老百姓所谓的金銮殿上,位置颇为靠前,所以每次退朝,等到陈望跨出大殿的时候,大殿外的文武百官往往早已潮水般退散干净。

但是因为本次早朝实在拥入太多太多的陌生面孔,包括燕国公高适之、淮阳侯宋道宁在内,一大拨勋臣贵胄都齐聚到场,让原本十分开阔的大殿显得拥挤不堪,所以陈望停步时,仍是不断有人跟这位当之无愧的“祥符第一臣”擦肩而过,甚至给京城官场不问世事印象的宋道宁,也主动寒暄了几句。

几个曾经与旧西楚太师、上任离阳左仆射孙希济一起搭过班子的年迈老臣,更是热络得像是对待自己女婿似的,如果不是掌印太监宋堂禄的眼神示意,这帮在家起居都要人小心搀扶的老臣,好像能够站在这儿跟陈大人畅谈半个时辰。

陈望和身披大红蟒袍的宋堂禄站在一起,大殿内外渐渐走得一干二净,陈望没有仗着跟当今天子远超同朝文武的君臣情谊,开口跟离阳宦官之首的掌印太监询问缘由,始终闭嘴不言。倒是宋堂禄沉默许久后,主动轻声说道:“还要劳烦陈大人稍等片刻。”

陈望嗯了一声。

面对陈大人不冷不热的回应,令满朝文武忌惮如虎的蟒袍宦官,心中没有丝毫不满。宋堂禄从人猫韩生宣手上接掌司礼监后,赶上离阳一朝天子一朝臣的新老交替,已经很少对某位官员心生敬意。在宋堂禄心中,陈望陈少保的名次,仅在齐阳龙、顾剑棠和桓温三人之后,还要在赵右龄、殷茂春之前。寒士出身的陈望,实在与一个老人太相似了,无论是个人操守还是仕途履历,如出一辙,甚至都让人生不出太多眼红嫉恨。

陈望神游万里,以至于肩头给人拍了一下才惊觉回神,转头看去,无奈一笑,轻轻作揖。

年轻皇帝没有身穿龙袍,换上了一身不合礼制的便服,跟陈望并肩而立站在台阶顶部。而宋堂禄早已猫腰倒退而行,细碎脚步悄无声息,给这对注定要青史留名的祥符君臣让出位置。

陈望看到远处几个宦官合力搬来一架长梯,忍不住好奇问道:“陛下这是要做什么?”

皇帝笑眯眯道:“先陪朕等个人。”

当陈望看到那架梯子小心翼翼架在金銮殿屋檐上时,有几分了然的陈少保顿时哭笑不得,欲言又止。年轻皇帝为陈望伸手指了指远处两人:一袭朱红蟒袍,显然是个地位不逊宋堂禄太多的大宦官,还有一位身穿普通儒生的衣饰。愈行愈近,陈望终于清楚看到那两人的模样:司礼监秉笔太监,一个资历极老的年迈宦官,此时走在身旁年轻人稍稍靠前的位置,微微弓腰,一只手掌向前伸出,另外一只手托住袖口,像是在给那人带路;后者闭着眼睛,步子不大。

秉笔太监率先一步走上台阶的时候,陈望依稀听到老太监说道:“陆先生,小心脚底,咱们这就要登阶了。”

皇帝转头笑道:“猜得出是何方神圣吗?”

陈望点头道:“青州陆诩陆先生,永徽末年由靖安王呈上的二疏十三策,京城明眼人其实心知肚明,是出自这位身居幕后的陆先生之手。”

皇帝突然有些忧郁,趁着双方还有些距离,压低声音说道:“陆诩棋力极厚重,朕估计咱们两个加在一起都要被人砍瓜切菜,随手就给收拾了。”

陈望忍俊不禁,轻声打趣道:“不然拉上十段棋圣范长后?再不行,陛下不是还有钦天监小监正可以撑腰吗?咱们四人一起上,还怕赢不了一个陆诩?实在不行,还有那个自称只输给范国手的吴从先嘛。若是仍然不行,咱们车轮战,个个故意长考,看陆诩能够撑到什么时候,不怕他不出昏着。”

年轻皇帝轻轻一手肘撞在陈望腰上,笑骂道:“欺负陆先生眼睛不好,找范长后给咱们当狗头军师也就算了,竟然连车轮战也用?咱们要点脸行不行?”

陈望耍无赖道:“微臣的脸皮子,反正也值不了几个钱。”

皇帝抬起手肘又要出手,陈望赶紧挪开几步。

司礼监秉笔太监领着陆诩走近皇帝和陈大人,离着十来级台阶的时候,皇帝陛下就快步走下台阶,拉住陆诩的手,微笑道:“陆先生,这次匆忙请你入宫,唐突了。”

陆诩没有流露出半点诚惶诚恐的神情,坦然道:“可惜陆诩是个瞎子,看不到皇宫的壮观景象。”

弯腰低眉的秉笔太监瞧见这一幕后,眼皮子抖了一下。

年轻皇帝和仍是白丁之身的陆诩一起登上台阶顶后,陈望笑着向陆诩打招呼道:“门下省陈望,有幸见过陆先生。”

陆诩作揖道:“陆诩拜见陈大人。”

陈望坦然受之。

那一拜,是陆诩入京后,直到人生尽头,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向某位离阳官员行礼。

很多年后,陆诩悄然病逝,首辅陈望站在唯有一名白发老妪所在的冷清灵堂,还了今日一拜。

皇帝对宋堂禄和秉笔宦官沉声说道:“朕要和两位先生登梯,你们一人屏退附近所有人,一人守在,记住!一炷香内,朕要在屋顶视野之中,在宫内看不到一个人!”

年迈的秉笔太监快步离去,他自然不敢跟宋堂禄去争抢守护梯子的位置。

在皇帝不容拒绝的授意下,陈望只好先行登梯,陆诩紧随其后,年轻皇帝和宋堂禄一左一右为两人扶住梯子。

宋堂禄没有抬头,但是眼角余光瞥见了正仰着头的年轻天子。

一位在朝野上下口碑极佳的皇帝,正在为一位年轻臣子和一位白衣寒士扶梯。皇帝的头顶上,有两双靴子。宋堂禄突然眼眶有些泛红。

等到三人都上了巍峨大殿的屋顶,司礼监掌印太监的头顶彻底没了身影,宋堂禄双手不敢松开梯子,但是微微抬起袖子擦了擦眼睛。

陈望搀着陆诩走到屋脊附近坐下,为年轻皇帝留下中间的座位。

赵篆坐下后,笑问道:“第一次在这里看京城的风景吧?哈哈,我也是。”

我。

有意无意不再用“朕”这个字眼了。

赵篆双手放在膝盖上,正襟危坐,眺望南北御街,缓缓说道:“我还是四皇子的时候,在京城就听说世间有两座楼最高,连太安城钦天监的通天台都比不上:一座是徽山大雪坪的缺月楼,一座是北凉的听潮阁。其中大雪坪我去过,是很高啊。轩辕青锋这女子了不得,愣是不让我入楼,当时陈望你就在我身边,咱们是一起吃的闭门羹,所以我这么自己揭短,心里头要好受许多。这天底下不管什么事情,有两个人扛,总归是轻松很多。”

陈望笑了笑。

赵篆伸了个懒腰,晃了晃脖子:“可惜听潮阁没去过,其实很想有一天能去那边登楼,毕竟我媳妇是北凉人。女人嘛,不管她嫁给了谁,只要嫁得还不错,怎么都想着能够回娘家一趟的,这就跟我们男人想着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是一个道理,虽然我媳妇嘴上不说,但我心里头难免会装着这桩事。但是现在朝廷和北凉闹得很僵,别说老丈人被北凉同辈文人在私信里骂得狗血淋头,甚至顺带着跟徐凤年是好兄弟的小舅子,上次都到了清凉山北凉王府,也没能见着徐凤年的面,这一次徐凤年入京,一样是为了避嫌,我那个小舅子也没去下马嵬驿馆。其实啊,见了面,我根本不会介意。我哪里会介意,我对他们严家是有愧疚的。”

赵篆手肘抵在腿上,双手托着下巴,望着那条一路向南延伸、仿佛可以直达南海之滨的御道:“为臣之道,循规蹈矩。为子之道,孝字当头。但是在我看来,为人臣也好,为人子也罢,都逃不过最底线的为人之道——念旧、念好、念恩。太安城,尤其是咱们屁股底下这座民间所谓的金銮殿,什么最多?当官的最多!很多当官的,当官本事很大,处处左右逢源,事事滴水不漏,可做人的能耐嘛,我看悬。但是很多时候,明知道大殿内外那些人怀揣着什么私心,一般而言,只要不害社稷,我和先帝这些坐龙椅的,都会睁只眼闭只眼,水至清则无鱼嘛,甚至有些时候还要亲自为他们推波助澜,但这不意味着我们心里头不腻歪,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听着高呼万岁万万岁,听着歌功颂德,真是一件很无聊的事情。”

赵篆突然忍不住笑出声,无奈道:“说出来不怕你们两个笑话,好几次我睡觉说的梦话,都是‘众卿平身’这四个字,为此被自己媳妇有事没事就拿这个调侃。”

瞎子陆诩仰起头,日头未高,清风拂面,很惬意。

陈望突然说道:“每天对着堆积如山的奏章折子,是一件很累的事。”

赵篆唏嘘感慨道:“只要是想当个好皇帝,就一天不得停歇,这才是最心累的事情。小时候经常会跟母后抱怨见不着自己的爹,很奇怪当皇帝的男人,就一定要一年到头才与自己儿子见那么几次面吗?那时候我就信誓旦旦跟母后说,以后我长大了,不要当皇帝,一定要整天跟自己的儿女嬉耍,一点一点看着他们长大成人,然后各自婚嫁……”

陈望叹息一声。

赵篆笑容灿烂,指着南方:“我知道庙堂之外有个江湖,尤其这一百年来,十分精彩。早先有个青衫仗剑的李淳罡,也有春秋十三甲,后来王仙芝在武帝城号称无敌于世,在黄龙士将春秋八国残余气数散入江湖后,顶尖高手更是多如雨后春笋。前几年我偶尔也会想,如果我不是一个皇子,而是江湖门派里的年轻人,有没有可能登上武评?就算没有一品高手,当个能够在州郡内叱咤风云的小宗师总不难吧?别的不说,就凭我每天批阅奏折也不皱下眉头的不俗定力,怎么都该混出个名堂吧?”

陆诩微笑道:“寻常的高手,想要在武林中博个偌大名声,可不比在官场厮混攀爬来得简单轻松。”

赵篆点头道:“所以,如果我只是赵篆,那么我其实很羡慕徐凤年。”

年轻皇帝停顿了很久:“也很佩服徐凤年。”

陆诩柔声道:“在青州一条叫永子巷的小地方,我跟北凉王赌过棋,赢了他不少钱。所以大致知道,想入北凉王的法眼,说起来很难,这满朝文武,屈指可数。但同时也很简单,可能贩夫走卒,只要跟他对眼了,他就愿意待之以朋友。”

陈望笑道:“如果不是北凉王买诗文的银子,让我凑出了进京赶考的盘缠,我如今多半就在北凉道做私塾的教书先生了。”

赵篆坦然道:“所以说,如果不是他徐凤年,今天我们三个就不会坐在这里,也许我要过五年、十年,甚至二十年三十年,才能与另外的人坐在这里聊天。我要谢谢徐凤年,也要谢谢你们。”

陆诩淡然道:“换成别的人当皇帝,我陆诩和陈大人一辈子都无法坐在这里。所以不用谢我们两人。”

瞎子读书人的言下之意,不言而喻。

赵篆并不恼火,轻声道:“徐家八百骑从北凉道一路长驱直入京畿之地,我让人捧着圣旨恭送他入京,让礼部尚书守在城门口,因为这是为中原守国门的三十万北凉铁骑,应得的待遇。他徐凤年在下马嵬驿馆,大杀四方,引得无数宗师联袂而至。接二连三的巅峰大战,堪称江湖绝唱,我没有理会,因为这是他徐凤年作为离阳武道大宗师该得的待遇。在来这里之前,我听说他穿着藩王蟒袍去了礼部衙门,不但打了左侍郎晋兰亭,甚至连咱们晋三郎的胡子也给拔了,我依旧不生气,因为他是我离阳名列前茅的权势藩王,我赵篆能为他再退一步,哪怕他连老尚书司马朴华一起收拾了,我还是能忍让。先帝能忍徐骁到什么地步,我就能忍徐凤年到什么地步,甚至更多也无妨。因为我坐龙椅,他替我守江山。”

赵篆双手紧握拳头,撑在膝盖上,眯起眼道:“但他要去钦天监,去我离阳赵室的龙兴之地,要毁掉无数人积攒起来的心血,我不能忍!我宁愿他来皇宫,在四下无人的时候,指着我赵篆的鼻子破口大骂。”

赵篆站起身,转头望向钦天监那边,沉声道:“我离阳漕运每年入京八百余万石,除去京城不可或缺的数目,原本打算每年为北凉道开禁一百万石!在这个前提下,北凉每杀死十五万北莽人或是每战死五万边军,我都再分别给他五十万石!既然两辽顾剑棠杀不了人,只要还在我离阳版图内的你们北凉能杀,那我就肯给你兵饷粮草!”

接下来赵篆面无表情道:“钦天监,先前李守郭、李长安父子一千四百甲士,一百刑部铜鱼袋高手,三百御林军,再加上已经开赴钦天监的一千两百骑军,是整整三千人。按照先前所说,每年的一百万石,加上杀敌军功和战死抚恤,他北凉现在拥有了三百多万石漕运粮草,等他徐凤年离京,就会沿着广陵江源源不断送入北凉道。但是,今天在钦天监,他每杀我太安城一人,我就要为离阳、为朝廷留下一千石漕运!”

中原的粮,买北莽的人头,也买北凉的命。

陆诩无动于衷。

陈望欲言又止。

正在赶去钦天监的那个年轻人,是徐骁的儿子,还是吴素的儿子,看上去一样,但大不一样。

是三十万铁骑共主的北凉王,还是习武大成的江湖宗师徐凤年,看上去一样,但依旧大不一样。

唯一站着的年轻皇帝平静道:“所以你徐凤年要是有本事杀完三千人,那就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