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徐凤年大闹礼部,钦天监严阵待敌(1 / 3)

作品:《雪中悍刀行完结版大全集(1—20册)平装版

今日的太安城早朝,盛况空前。

永徽至祥符,朝会尤其是早朝,很大程度上就是离阳王朝政局形势的直观体现,其中参与朝会人数的多寡,往往是一种对某些中枢重臣的无形评价。例如陈芝豹和卢白颉先后赴京担任兵部尚书,上阴学宫大祭酒齐阳龙的出山,大将军顾剑棠的离京主政两辽,对宋家老夫子、阎震春的谥号决议,还有卢升象、唐铁霜许、拱三位地方名将的初次入京,少保陈望升任左散骑常侍,以及原户部尚书王雄贵和原礼部尚书元虢的“流放”外地、刑部侍郎韩林的高升外任、卢白颉的黯然离京等,早朝人数都有显著差别。

除了必须参加每日早朝的文武百官不去说,有朝会资格却不必参加的三种人:与国同姓的皇室宗亲,曾经有功于离阳获得世袭爵位的豪阀勋贵和皇帝开恩特许无须早朝的年迈公卿,他们早朝人数越多,自然就意味着某个官员地位的越发显赫。若是朝会官员略显稀疏,比如当时王雄贵和元虢的上朝辞别,还有那前不久前往北凉道担任副节度使的老将杨慎杏,就没有惊起丝毫波澜,几乎就完全没有宗室勋贵老臣这三种人的到会。

虽然是个昨夜骤然阴雨的糟糕天气,但今早的朝会,可谓群贤毕至。

秋雨绵绵,京城许多道路泥泞,对于某些要穿过小半座京城参与早朝的官员而言,若是搁在以往恐怕就要在马背上或是车厢内叫骂几句了,可今天几乎人人都兴致勃勃,毫无疲态。一些个早朝前有在车厢内点灯读书习惯的臣子,如今都心不在焉地翻动书页,时不时撩起车窗帘子查看地址,或是直接跟马夫开口询问还要多久到达。

门下省左散骑常侍陈望的宅子所在街道,街坊邻居都是离阳王朝一等一的勋贵王公,除了他的郡王老丈人,还有像燕国公高适之、淮阳侯宋道宁这些退居幕后多年的离阳大佬,他们的沉默,并不意味着他们丧失了影响朝政走向的话语权。

天未亮,这一大片府邸处处灯火辉煌,奴仆早已备好车驾,一位位身着紫黄的王侯公卿陆陆续续坐入马车。在这条车水马龙中,陈望的那架普通马车难免稍显寒酸,但是在一个转角处,前头那辆本该先行拐入大街的一位侯爷主动让人放缓速度,为陈大人的马车让路。陈望轻轻掀起侧帘,那位养尊处优故而年近五十依然没有老态的侯爷,看到陈大人跟自己点头致意的时候,笑着回礼,放下帘子后,捋着胡须,既有跟左散骑常侍打上些许交道的扬扬自得,心底也有唏嘘后悔。当年先帝从赵家宗室和公侯勋贵中拣选女子婚配给陈望,他有个孙女本来是有希望的,只是当时只想着跟一位权贵国公爷攀上亲家关系,如今回头再看,虽说得偿所愿把孙女送入了国公府,但是相较陈望这位货真价实的“乘龙”快婿,真是亏大了。

燕国公高适之和淮阳侯宋道宁是至交好友,奇怪的是门当户对的两家竟然没有任何亲上加亲的联姻,真说起来,燕国公晚年所生的高士廉、高士菁兄妹,放在太安城都是相当出彩的年轻子弟,而淮阳侯子女众多,又属于倒吃甘蔗节节甜,因此照理说即便不是嫡长子女,与高家兄妹年龄相当的那几位宋家男女,若是成亲也不算就是如何高攀了燕国公府。

今天燕国公和淮阳侯不但都要参与早朝,还共乘一辆马车。车厢宽敞,尚未入冬,国公爷高适之就让人添了只精巧小炉,焚香、取暖皆可,这是为了照顾早年染寒的好友宋道宁。

宋道宁眯眼打着盹儿,高适之轻轻弯腰,动作轻柔地挑了挑炉火。

宋道宁睡眠极浅,很快就睁开眼。

高适之看到宋道宁投来的视线,问道:“有话想说?”

宋道宁默不作声,眼角余光瞥了一眼他们和马夫之间的那张厚重帘子。

高适之又问道:“你家那位老马夫终于也自行请辞了?”

入秋便惧冷的宋道宁伸手拢了拢领子,轻轻嗯了一声。

高适之笑了:“既然如此,为何还不敢畅所欲言?”

宋道宁脸色淡漠:“经过这么多年,习惯了。”

作为患难兄弟的高适之心有戚戚然,轻声感叹道:“这么说来,还要感谢那个一刻不愿消停的年轻藩王,否则陛下就算有心撤走赵勾,也绝对没有这么快。”

宋道宁嗓音沙哑道:“一开始,我对先帝此举是有怨言的,这么多年下来,反而心安。说实话,以往偶尔出行,明知道有个先帝眼线盯着,其实也没什么不自在的。现在陛下撤走谍子,高兄,你觉得如何?”

高适之冷笑道:“宋老弟,我高适之又不是官场雏儿,当然是跟你如出一辙,不自在,很不自在。还不如双方其实心知肚明,只要不捅破窗户纸,就能相安无事。现在倒好,明面上走了个马夫,是不是府上就会暗中多个仆役婢女?”

一向在太安城以木讷寡言著称的宋道宁笑意玩味:“高兄,你是否因此便觉得陛下气量不如先帝?”

高适之皱眉道:“你不觉得?”

宋道宁摇头道:“陛下此举,在我看来,不是想要让咱俩为此感恩戴德,陛下不至于如此浅薄,无非是给了你我一道不需要宦官代劳的密旨罢了。你若是不谙深意,接下来的那场盛宴,就没有你的座椅了。”

国公爷顿时神情凝重起来,问道:“此话何解?”

宋道宁缓缓道:“自祥符元年起,京城官场风云变幻,让人目不暇接。诸多起伏,不是几个人的官场升迁那么简单。文官方面,以北地彭氏为首的士族开始迅猛崛起,以卢庾两氏领衔的江南士族突然崛起又突然沉寂,青党死灰复燃,翰林院从赵家瓮独立出去,等于跟三省六部彻底撇清,新任翰林院学士是根正苗红的天子门生,出身普通士族,与张庐以及江南两辽两大世族都无太大关系。六座馆阁的设立,亦是从三省六部分权之举。武将这边,暂时不说老旧两朝藩王,就说最近几年在京城进出过的人物,之前的兵部侍郎许拱、唐铁霜,蓟州副将杨虎臣、韩芳,重返广陵道大权在握的宋笠,以中坚将军李长安为首获得提拔的七位京畿实权武将,还有刚刚入京的董工黄、田综和韦栋。”

高适之自嘲道:“宋老弟,你就打开天窗说亮话吧,你说这些我都晓得,陛下的大致意思也算马虎领会,你就只说你的真知灼见好了。我一个大老粗,兜圈子不在行。”

宋道宁轻声叹息道:“算了,对牛弹琴,还不如省点气力,毕竟这么多年没有参加过早朝,要是不小心站晕过去,就丢脸了。”

高适之抬起手挥了挥,笑骂道:“姓宋的,别以为自己是个侯爷,我就不敢揍你啊!”

宋道宁突然说了一些题外话:“让士廉、士菁不要和殷长庚走得太近……对了,还有如果士菁那丫头不是太反对,你不妨撮合一下她和赵右龄的幼子,年纪是差了几岁,可不都说女大三抱金砖?这些都是小事。”

高适之不客气道:“怎么老弟你也跟那些眼窝子浅的家伙一样了?殷茂春就算比赵右龄慢了一小步,但是三省六部三省六部,不说尚书令,也还有中书省、门下省两个,殷茂春和赵右龄一人一个茅坑,都不用抢什么……”

说到这里,高适之猛然停嘴。

宋道宁讥笑道:“怎么,总算想通了?知道两人之中注定有一个会输得很惨了?而且还是这个做了多年储相第一人的殷茂春?!”

高适之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小声问道:“那两家孩子结个屁的亲啊?!”

宋道宁淡然道:“别忘了,殷长庚与赵淳媛的婚事,是先帝的意思。殷赵两人顺水推舟,只是各自给对方后人留一条退路而已。”

国公爷啧啧道:“这帮读书人,弯弯肠子就是多!”

宋道宁轻轻感慨道:“文人心眼多,武人不服管,陛下登基以来,其实相当不容易,殊为不易的是陛下做得很好。”

高适之盯着这位无话不可深谈的好友,沉声问道:“你决定了?真要帮着陛下制衡各个文官党派和各方武将势力?”

宋道宁答非所问,深深呼吸了一口气,道:“虽然我们这帮各个姓氏的邻居这么多年来,给碧眼儿打压得几乎喘不过气来,但是不能否认,有和没有碧眼儿坐镇的庙堂,天壤之别。既然碧眼儿走了,那我们不说为江山社稷考虑,好歹也要对得起那些每年都要去祭拜的祖辈牌位。”

高适之伸了一个懒腰:“反正你如何我便如何,就这么简单,我才不去费这个神。”

宋道宁突然笑了:“还记不记得年轻时候的事情?”

高适之愣了愣:“啥事?咱哥俩年轻时候的壮举可不少,你问的是?嘿,王远燃这拨不成气候的兔崽子比起我们当年,差了十万八千里!”

宋道宁下意识揉了揉自己的胸口,然后指了指眼前这位赫赫国公爷的脸。

后者瞬间涨红了脸,高适之骂了一句娘,整个人气焰全消。

宋道宁破天荒哈哈大笑。

当年,很多年前了,那时候他小侯爷宋道宁和好兄弟高适之,带着扈从纵马京郊,结果遇上一位女子,那名女子真正是倾国倾城的绝色,便是眼高于顶的宋道宁也惊为天人啊。

只是他们才刚刚上前,还没开口搭讪,那女子也安安静静不曾说话,结果有个操着辽东口音的土鳖就远远跑了过来。双方都是热血上头的年纪,一言不合那就是用拳头讲道理了,宋道宁和高适之两个打一个竟然没打过,挨了些不轻不重的拳脚。但是两位权贵子弟人多势众啊,很快就追着那个王八蛋打,揍得那叫一个灰头土脸,关键是这个家伙身手还行,可那张嘴巴真是骂人一百句都不带重复的。这哪里是什么英雄救美,分明是丢人现眼来了。完全跟豪迈气概不沾边,分明是两拨登徒子内讧,谁都不是好鸟。

然后……

然后就是宋道宁被那个背剑女子一脚踹出去七八丈,高适之被一巴掌甩得在空中旋转了七八圈。

再然后就是那个辽东年轻人满脸“感激”地冲到女子身前,一把抓住她的手,说着不着边的感谢言语,就是不肯松手。

高适之和宋道宁是很后来才知道那个姓徐的王八蛋,下场比他们好不到哪里去,整个人倒飞出去老远,重重趴在地上后,仍是咬牙切齿挤出个难看笑脸,使劲扯开嗓子嚷嚷道:“你就是我徐骁的媳妇了!要么你打死我,要么就嫁给我!”

以前,太安城只要有徐骁在,就不缺热闹。

现在,太安城来了他的儿子,好像也很热闹。

燕国公和淮阳侯这些平日里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大佬,很是大失所望,因为今日早朝,那个闹出天大风波的年轻藩王并没有出现。

相比之下,另外一个消息只是让文武百官稍稍精神振奋了一下。

原先燕剌王赵炳麾下的头号南疆大将吴重轩,瞒天过海地从广陵道抽身北上,突然出现在京城庙堂之上,升任离阳兵部尚书,同时让其退朝后马上返回广陵道督战,以征南大将军的身份遥领兵部,何时平乱成功何时正式赴京履职。

清晨时分。

一辆马车在离阳兵部的旧址缓缓停下,这里距离赵家瓮不过一里左右的路程,在改址之前,被南方八国骂作北蛮子的离阳王朝,兵部在三省六部中的地位,超乎现在所有离阳百姓的想象。那时候别说吏部,只要不是实职是地方藩镇将领,任你是什么中书省的中书令还是门下省左仆射,别说在路上跟兵部侍郎的车驾相逢,就是跟低了好几品的兵部郎中,前者也要乖乖让路。至于那些当今趾高气昂的言官,那会儿唯一的作用就是给兵部官员当出气筒,无缘无故拿马鞭抽个半死都不稀奇。

先后两个皇帝,短短四十余年,就让中原承认了离阳的正统地位。

无数读书种子在太安城这座当年的边境之城扎根发芽,成长为一棵棵参天大树,形成文林茂盛不输西楚的局面。

从马车走下的年轻人站在台阶下,看着那几乎无人出入的朱漆大门,怔怔出神。

这里现在不过是兵部武库司下品官吏处理政务的地点。

一个还睡眼惺忪的武库司小吏刚跨出门槛,当他看到门外不远处那袭从未听过更从未见过的黑金蟒袍时,狠狠揉了揉眼睛,满脸茫然。

太安城,天子脚下,谁敢在官袍公服一事上有半点僭越?何况是到了蟒袍这个地步!

不过是个武库司浊流小吏的家伙身体僵硬,不敢往前走出一步,更不敢视而不见直接转身。

一个粗嗓子在小吏身后响起:“黄潜善!你还不去兵部衙门跟洪主事禀报?!靴子给狗屎粘住了?”

小吏吞了一口唾沫,转头道:“杨大人,有人来了。”

小吏身后那个一样不曾脱离浊流跻身清流品第的高大男子,绕过姓黄的家伙,看到那个年轻人后,使劲瞧了几眼,不动声色地转身,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跑入大门,最后彻底失踪,一气呵成,这大概就是黄潜善要对他喊一声杨大人的理由了。

杨大人这一跑,等于彻底把黄潜善的退路给堵死了,他如果再跑,黄潜善自己都觉得说不过去。

这个小吏硬着头皮快步跑下石阶,弯腰问道:“不知……”

说到这里,他又顿时噎住,方才慌慌张张,没敢仔细辨认那袭黑金蟒袍的数目、趾数和水脚等细节,哪里知道该称呼眼前年轻人“国公爷”还是“侯爷”,或是“世子殿下”?

在太安城做官的门道实在是太多了,仅是官员的住处,就分出个权、贵、清、贫、富五种,到了每一地,都要烧不同的香,否则进错庙烧错香,坏了规矩犯了忌讳,回头在衙门坐几年冷板凳那都算事情小的。

徐凤年轻声笑道:“本王只是来此看看,你不用往衙门里头通报什么。”

“本王”!听到这个惊世骇俗的“自称”,小吏双腿一软,差点就要瘫软在地。

偌大一个离阳王朝,能够自称“本王”的数目,从先帝手上敕封出去的,本就不多,如今又死了好几个,而在当今天子登基后封王就藩的所谓“一字并肩王”,按照赵室宗藩律例,照样不得随意入京。

那么眼前这个身穿藩王蟒袍的王爷,既然如此年轻,身份就水落石出了。

靖安王赵珣是个什么货色,京城官员心里都有数,别说大摇大摆穿着蟒袍到处闲逛,恨不得待在深宅大院内谁都不见。

小吏牙齿打战道:“北……北……北凉王,有什么需要下官去做的吗?”

徐凤年笑道:“刚才杨大人不是说让你去兵部吗?”

额头渗出汗水的小吏战战兢兢道:“不妨事……不妨事,王爷初来乍到,咱们这衙门太蓬荜生辉了……”

徐凤年挥手道:“走吧。”

就在小吏弓着腰准备脚底抹油的时候,只听这位恶名昭彰的西北藩王轻声道:“黄潜善是吧,记得离开之前,大声说一句,就说‘衙门重地,无关人等,没有兵部许可,不得入内’。”

唯命是从的黄潜善脑子一片空白,等到他老老实实喊完话走出去很远,这名后知后觉的武库司小吏才悚然惊醒,吓得只能颤颤巍巍扶墙而行,心想我是找死啊?

只是当他又走出去一大段路程后,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愣在当场,回头望去,看向那个还站在原地的年轻藩王,那个自己几年前还经常与同僚一起痛骂讥讽的年轻人。

黄潜善眼神复杂,叹了一口气,转身前行。

恐怕一辈子都不会有资格参与朝会的小官吏,逐渐没有了惊惧和狐疑。

只是不知为何,觉得有些不是个滋味。

徐凤年上车的时候,徐偃兵问道:“怎么不走进去看几眼?”

徐凤年笑道:“徐骁年轻时跟人装孙子的地方,就不进去了。”

徐偃兵会心一笑,点头道:“大将军应该也是这么想的。”

马车驶向并不遥远的赵家瓮,正值退朝,许多马车迎面而来,毕竟京城除了权势煊赫的六部,还有足可谓庞杂繁多的大小衙门设在别处。

一辆辆马车、一位位骑马官员与这辆不起眼的马车擦身而过。

徐偃兵在礼部衙门外停车,礼部官员的马车或是坐骑早已把位置占满,让原本进出衙门的宽阔道路变得依旧拥挤不堪。没有办法,礼部如今是第一等清贵且显贵的王朝重地,迎来送往极其繁重,许多以前都不乐意踏足礼部半步的别部官员,如今也隔三岔五来礼部找个郎中员外郎叙叙旧套套近乎,至于礼部尚书司马朴华和左侍郎晋兰亭就别奢望了,除非是别部侍郎一级的人物,否则是根本见不着面的。话说回来,本身到了侍郎这个位置,既不太拉得下面子,当然也无须用这种粗陋方法来笼络关系。

所以当徐偃兵只是随意停了个位置,很快就有礼部小吏走过来,倒没有立即颐指气使、恶语相向。太安城水深蛟龙多,已经有无数鲜血淋漓的前车之鉴总结出了一个道理:与人为善,能忍则忍,肯定不会有错。当只缩头乌龟,总比做伸头王八给人一刀剁下好吧?

那名小吏很快就万分庆幸自己的谨小慎微,当他看到那个掀起帘子的年轻人衣饰,立即就醒悟,不愧是礼部的人,比起兵部武库司那两人的荒唐滑稽,这家伙很快就深深作揖,毕恭毕敬道:“下官参见北凉王!”

徐凤年走下马车,点了点头,径直走向礼部衙门。

身后那个礼部官吏等到徐凤年都走入大门了,还是不敢起身。

一副恨不得弯腰作揖到天荒地老的谦恭架势。

为年轻藩王领路的,是一位运气糟糕至极的礼部祠祭清吏司郎中,正巧跟这位北凉王狭路相逢,逃都没地方逃,同行几个下属更是瞬间就跟这位郎中大人拉开了大段距离,连半点舍生取义的觉悟都没有。

如今礼部的门槛不容易进?若是没有品秩足够的熟人领路,就会被憋了许多年怨气的其他礼部官员百般刁难?事实自然是事实,可是眼前这一位,会管你这些狗屁倒灶的规矩?人家还是北凉世子殿下的时候,就已经可以佩刀上殿了!

所以当祠祭清吏司郎中听北凉王说要见老尚书的时候,屁都不敢放一个,低头哈腰帮着带路,只说尚书大人退朝后还有一场雷打不动的御书房议政,可能需要王爷稍等片刻。

徐凤年走入司马朴华那间屋子,也没有拒绝那个礼部郎中的端茶送水。

看到年轻藩王站在尚书大人的那幅心头爱《蛙声出山泉》前驻足欣赏,小心翼翼递去一盏热茶的郎中大人这才记起一事。在北凉世袭罔替后,这个年轻人当年被骂作暴殄天物、肆意在价值连城真迹字画上胡乱题跋题签,甚至干脆盖印“赝品”二字,起初不知道多少京城官员和中原文人雅士,在得到从北凉王府流传出的字画后,一个个捶胸顿足,恨不得把那个年轻人从梧桐院抓住去痛殴一顿,不承想才几年工夫,立马变脸,一个比一个笑得合不拢嘴了。理由很简单,不管风骨铮铮的士林领袖如何抗拒,这些经由年轻藩王之手的字画,只要你肯卖,下家的出价最不济都要翻一番,既便如此,依旧有价无市!

想到这里,郎中大人就有些心虚。当最憎恶北凉的晋兰亭进入礼部坐第二把交椅后,他就忍痛割爱公开卖掉好几幅字画,以表忠心,但是仍然偷偷私藏了一幅《清凉帖》,想着哪天等到自己上了年纪离开官场回乡了,才拿出来跟人好好炫耀一番。或者保不齐哪天到了可上可不上的仕途关键时刻,才将那幅不过寥寥两字的小帖,“低价”转手给自己早年的科举房师。白送?做梦吧!清凉帖,清凉山,只凭“清凉”这两个意义极其特殊的字,郎中大人保守估计就值他个五百两!黄金!

徐凤年喝完了茶,走到书案附近,随手打开一只精美檀盒,里头整齐摆放有六锭墨,他取出其中一锭,锭身是双龙吐珠描金纹,正中篆书“华章焕彩”,显然是出自旧南唐制墨大家褚直的宫廷贡墨。像这样的珍稀物件,数十年辗转,想来如今都成了离阳官员书案上的东西。不过比起颠沛流离的春秋遗民,同样是背井离乡,这些死物,似乎要幸运许多,它们能熬到另外某位识货的读书人爱不释手,许多亡了国的遗民,就只能不知道死在何处异乡了。

尚书大人司马朴华还是没有回到礼部衙门,在一旁饱受煎熬的郎中大人脸色越来越白。

门外响起一声咳嗽,祠祭清吏司郎中不动声色地走出屋子,看到是一位关系不错的精膳清吏司员外郎,老好人一个,当了整整十来年的员外郎也没能升官,后者哭丧着脸悄悄道:“柳大人,尚书大人到了衙门口,就转身走了,说是要去门下省办事。还说千万不要让王爷晓得,让咱们只能说是今日议政耗时极长,晌午以前都未必能出宫,还让咱们好好招待王爷,谁出了纰漏,大人就要问罪。”

听到这个噩耗,郎中大人差点跳脚骂娘,强忍住当场跑路的冲动,在屋外做了数次深呼吸,仿佛心肝都在疼。

这个时候,郎中大人灵光乍现,在员外郎耳边窃窃私语,后者一脸为难,郎中大人重重拍了一下后者的肩膀,以斩钉截铁的语气说道:“赶紧去!”

交代完了事情,郎中大人如履薄冰地回到屋内,尽量语气平静地跟年轻藩王说了这么一回事,说话的时候,满脸诚恳和愧疚,前几年偷偷收拢府上一个丫鬟,给悍妇捉奸在床的时候,也没见郎中大人如此卑躬屈膝。

徐凤年瞥了他一眼,面无表情地嗯了一声,说道:“尚书大人不在,蒋侍郎和晋兰亭总该在的吧?”

郎中顾不得琢磨两个不同称呼的言下之意,小鸡啄米般点头道:“蒋大人在的在的,原本蒋大人是告假了的,临时又回衙门处理政务了。晋大人退朝后便直接返回礼部,也在的!”

相比鹤立鸡群的尚书屋,两位礼部侍郎的屋子虽然也是各自一人,但是屋子连着其他几位郎中员外郎,就没有显得那般别有洞天了。

礼部,本就是教人讲规矩的地方,自身的规矩、繁文缛节多到吹毛求疵的境界。

徐凤年和郎中走向右侍郎蒋永乐的屋子,结果郎中发现蒋永乐刚好从外边一路跑回来,气喘吁吁的,顾不得在下官面前保持什么气度风仪了。

郎中看到这位右侍郎大人的时候,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蒋大人啊,自己保重了,不是下官有意要拖你下水,而是尚书大人已经狠狠坑了下官一把,我要是再不让人把你连骗带吓弄回来,下官恐怕就见不着明天的太阳了。嗯,其实下官家里那个小兔崽子有句当作口头禅的江湖俚语,现在想来确实挺在理的:混江湖,就是混出一个死道友不死贫道。真说起来,你蒋大人要是不小心暴毙了,下官定会尽量把你肩上那份礼部的担子挑起来的。

把北凉王请入了屋子,蒋永乐关上门后,也不说话,只是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死活不起身了。

便是徐凤年也有些哭笑不得。其实与外界想象的截然相反,北凉从徐骁到李义山再到他徐凤年,对于谥号一事早就心中有数,徐凤年世袭罔替后拒收圣旨,连宣旨太监都没能进入幽州境,这是徐凤年为人子的责任,也是北凉必须拿出的姿态。倒并不意味着徐凤年对蒋永乐这个礼部小人物,就真有什么深重的记恨,何况当时庙堂之上,文武百官,只有国子监左祭酒姚白峰为徐骁说了一句公道话,其他人,大学士严杰溪、晋兰亭、卢升象等人,对于谥号评定的建言,都比蒋永乐心狠手辣太多。事实上当时徐骁与李义山笑着讨论他的“身后事”,说一个恶谥是绝对跑不掉的。很凑巧,极少翻书的徐骁在百无聊赖的时候,会经常去梧桐院拿出礼部典籍,自己给自己盖棺论定,到最后,徐骁给自己挑选的两个字,恰恰就是“武厉”!

我徐骁是个武夫,要什么武臣美谥“文”字!“厉”字更好,有功于国,屠戮过重,功过相抵。就当我徐骁与离阳一笔旧账,两清了!

当然,徐凤年对蒋永乐没有什么恨意杀心,不意味着他就会有什么好脸色给这位礼部三号人物。但这么一位堂堂礼部侍郎大人,死死跪在那里摆出引颈就戮的无赖模样,让徐凤年大开眼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