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议事堂激辩战局,北凉军大破莽寇(1 / 3)

作品:《雪中悍刀行完结版大全集(1—20册)平装版

还未入秋时节,蓟州就已经是个让人焦头烂额的多事之秋了。

在这个时候,新任两淮道节度使的蔡楠,以及随后成为经略使的韩林,很快就成为京城官场上的议论焦点,对于那员昔年大柱国顾剑棠的心腹大将,京城官员都不太乐意说好话,可旧刑部侍郎韩林却是太安城有口皆碑的清流文臣,故而京官大多抱以同情姿态,都惋惜韩大人命途多舛,好不容易外放为官,却接手这么个烂摊子。不知为何,在这期间,比蔡、韩两位封疆大吏更早进入两淮道的一个赵姓人,从头到尾都无人提及,哪怕这人是先帝的三子。虽比不得大皇子赵武和当今天子,但其母也贵为北地士子集团执牛耳者彭家的嫡女,可是封为汉王就藩蓟州的赵雄出京城以后,就像泥牛入海,杳无音讯了。要知道这位三皇子当年在太安城那可是响当当的一号人物,风流雅事就没有断过,在赵雄如日中天的时候,如今以王远燃领衔的京城四公子还不知道在哪个角落眼巴巴艳羡着呢。先帝六个儿子,嫡长子赵武就藩辽东,且是唯一手握虎符兵权的皇子,授予实打实的镇北将军,协助大将军顾剑棠和老藩王赵睢共同镇守北边,二皇子赵文去了烟雨朦胧、士林茂盛的江南道,五皇子赵鸿封越王,藩地在旧东越,六皇子赵纯因为年纪还小,尚未离京就藩。

新建汉王府邸内有一湖,被赵雄命名为听涛湖,世人皆知北凉王府有座听潮湖,赵雄取此名,用意令人遐想。听涛湖湖心有座亭子,四面皆水,不设桥梁,必须以采莲舟为渡。亭中有藤床竹几,瓶中插有数枝丰腴芍药,香炉烟雾袅袅。

身穿素白便服的赵雄斜踞床榻,手持酒杯,有女婢在这位藩王身前手捧一帙古籍,有婢女在旁端冰盘,陈放时令鲜果,又有婢女站在赵雄身后打扇,驱除暑气。

赵雄看一页书,便饮一杯酒,不与人言,自得其乐。

一个下午就在年轻汉王的悠哉中,缓缓流逝。

赵雄瞥了一眼窗外的天色,很快就有婢女帮他穿上靴子。赵雄来到窗栏附近,眯眼看着湖岸上那个纹丝不动的身影,啧啧出声:“难怪能做上我朝年纪最轻的一州将军,也真是够拼的。”

赵雄离开亭子,乘坐莲舟回到岸边,上岸后走向那个正值风雨飘摇的蓟州将军,后者在藩王邻近后,抱拳沉声道:“末将袁庭山参见汉王殿下!”

赵雄随意摆了摆手,笑呵呵道:“袁将军有话就直说。”

袁庭山缓缓抬起头,在岸边站了整整一下午,却眼神熠熠,不见丝毫颓丧,脸上也毫无谄媚之色:“恳请王爷能够替末将在那封能够直达御书房的密折上,恶言几句。”

赵雄故作惊奇道:“袁将军如何知道本王有密折上奏的职责,又为何要本王说你的坏话?本王可听说你袁庭山如今处境已经够糟糕的了,先前非但没能在老丈人那边讨到好,最近连一些好不容易拉拢起来的心腹也投奔了蓟州副将韩芳,甚至连蔡节度使也对你闭门谢客,韩经略使就更不用说了。你今天来本王府邸,等了一下午不该是等一份雪中送炭吗,怎么反而要火上浇油?当将军当腻歪了,想当个阶下囚尝尝新鲜?”

听着汉王的冷嘲热讽,袁庭山面不改色,始终保持抱拳躬身的恭敬姿势,语气诚恳道:“末将这次登门拜访,带了黄金万两,珍玩字画十箱……”

听着这个被某些京官私下骂作疯狗的年轻人娓娓道来,赵雄出现片刻的失神,没来由想起一幅画面,那幅画面不曾亲眼所见,却是多次亲耳所闻。

很多年前,有个年轻武将也是差不多这般模样,在离阳兵部衙门求着给人送礼的。

赵雄抬头看着大片大片火烧云的绚烂天空,自言自语道:“可惜没有下雨。”

袁庭山仰头看着这位明显心不在焉的汉王,低下头,悄悄咬着嘴唇。

两个老丈人,大将军顾剑棠已经明确表示,他不会对蓟州糜烂局势施与援手,而李家雁堡,也隐约透露出那近万李家私骑是最后的家底,不会交由他这个女婿肆意挥霍,一万私骑就算要战,也只会战于蓟南地带,甚至允许的话,要一口气转移到江南道北面,而绝不会由着他袁庭山带到蓟北边境上去跟北莽死磕。如此一来,原本蒸蒸日上的蓟州将军府可谓内忧外患。但是这些事情,袁庭山都不介意,他甚至可以在仕途上一退再退,连这个蓟州将军也一并不要了。但是袁庭山无比忌惮一个人,那就是太安城坐龙椅的那个年轻天子。袁庭山怕自己在这位雄心勃勃的皇帝心中,变成一个不堪大用的庸将,一旦在皇帝脑中形成这种致命印象,他袁庭山就算打一百场胜仗都没有了意义。所以袁庭山来求汉王赵雄,求他在密折上弹劾自己,只有如此,让年轻皇帝觉得整个蓟州从上到下,所有人都在排斥他袁庭山,如同庙堂上的骨鲠孤臣,那他才能拥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黄金?本王姓赵,缺这玩意儿?古玩字画?本王这辈子亲手摸过的,比你袁庭山见过的还多。”

赵雄伸手拍了拍袁庭山的肩膀:“所以袁庭山,以后有飞黄腾达的那一天,别忘了是谁在你走投无路的时候,拉了你一把。”

袁庭山左手五指死死抓住右拳手背,青筋暴起:“末将誓死不忘!”

赵雄微微俯身,在袁庭山耳边轻声说道:“其实你无论是在蓟州当将军,还是去广陵道带兵平叛,在某个人心底,其实都是不值得他信任的,只有你那老丈人死了,你才有出人头地的一天。这句话,就当是本王给你的回礼。”

袁庭山身体一颤。

赵雄似乎有些乏了,挥手道:“你走吧,本王就不送了。”

袁庭山继续弓着腰后退出几步,这才转身离去。

赵雄看着那个背影,笑眯眯道:“你也太小看我那个三弟了,嗯,也太小看我赵雄了。罢了,这次就帮你一回。”

江南泱州有一处风景旖旎的形胜地散花台,山并不高,但方圆百里之内无山,就显得格外突出。相传大奉王朝时有得道高僧在此说法,引得仙女散花,顽石点头。

暮色中,江南道风流名士呼朋唤友,云集散花台,要共赏月色辞夏迎秋。每人都自备坐毡、酒水、茶点、盏筷、香炉和薪米等物,在山巅席地鳞次铺排而坐。

今夜山上竟有九百人之多,在一位豪阀名士潇洒起身高声朗诵出“我辈文章高白雪”的引领下,近千人同唱那首脍炙人口的千古名篇《江南游》,一时间声如雷动,饮酒如泉。

深夜时分,洁白月光洒满散花台。

在一众以相仿家世而相邻席地的江南文人中,散花台顶视野最开阔的绝佳观景地带,有一拨无形中与别人格格不入。为首老人白发白衣,盘腿而坐,膝上趴着一只打瞌睡的大白猫,老人身边不过摆六七张席子坐六七人而已,其中有前些年请辞礼部尚书一职的卢道林。他是湖亭卢家的老家主,同时也是旧兵部尚书卢白颉的兄长,在短短十年内卢家出了一门两尚书,果真无愧先帝“卢氏子弟,琳琅满目”的赞誉。如今虽说卢道林归隐山林,卢白颉也黯然离京,但无损卢家在江南道力压其他三大家族的超然地位。还有姑幕许氏的老家主许殷胜,这位老人在嫡长子许拱获封龙骧将军后便安心颐养天年,虽说前些年许淑妃惨遭横祸被打入长春宫,害得整个许氏家族元气大伤,但好在许拱不负众望,入京担任兵部侍郎,撑起了大梁,之前一直闭门拒客的许殷胜也终于现身。老人身边坐着年纪最小的女儿许慧扑,做黄冠道姑状的她跟棠溪剑仙卢白颉那段有缘无分的恩怨情仇,在江南道士林中人尽皆知。而那位名叫袁疆燕的中年儒士,不但是伯柃袁氏的中流砥柱,更是名动朝野的清谈大家。

在膝上趴白猫的沧桑老人身边,坐着个丰神俊朗的年轻公子哥,低头弯腰,轻轻摇动手中折扇,却不是给自家老祖宗扇动清风,而是给那只懒洋洋的白猫扇风。年轻人身后远远站着个滴酒不沾的青衫剑客,众人皆醉他独醒,众人皆坐他独立,极其碍眼。

湖亭卢氏,江心庾氏,伯柃袁氏和姑幕许氏,这四个江南道上的家族,是与北地士子抗衡的南方主力,曾经青州的青党也是四大家族的天然盟友,可惜不成气候,被前任首辅张巨鹿随手折腾得分崩离析。四个姓氏,虽说在江南道上处处锱铢必较,一代又一代人不间断地展开明争暗斗,但是在太安城,在离阳庙堂上,四个姓氏无比抱团,许拱能够从地方上进入京城,硬生生拿下那个兵部侍郎,那位养白猫的庾氏老家主、不惜亲自跑了一趟京城的庾剑康,至关重要。

许殷胜望向比自己高出一个辈分的庾剑康,轻声感叹道:“庾老,如今是乱象横生哪。就说那元虢,好不容易复出,当上了掌管钱袋子的户部尚书,没有几天工夫就给撵到了咱们隔壁的广陵道担任节度使,因为是藩王辖地,所以还是个副的。而咱们棠溪如果不是大祭酒和坦坦翁帮着说话,给压了下来,恐怕就不是蔡楠而是棠溪去担任两淮的节度使了。庾老,虽说棠溪现在还任着兵部尚书,可是陛下明摆着已经动了要挪一挪位置的心思了,在庾老看来,棠溪接下来是何去何从?咱们也好有的放矢,从长计议啊。”

庾剑康笑着伸出手指点了点卢道林:“尚书大人的亲兄长都不急,你许殷胜急什么?”

卢道林无奈道:“不是不急,是急了没用。好在蔡楠已经去了两淮道,元虢又到了广陵道,现在棠溪只要不是被发放到南疆,想来都不会太差。”

庾剑康伸手摸着白猫的脑袋,淡然道:“以前有张庐、顾庐,从京城到地方,都围绕着文武之争打转,现在两庐都已成过眼云烟,接下来就该轮到南北之争了。中书省齐大祭酒是典型的南人,副手赵右龄是南人,门下省坦坦翁是北人,陈望是北凉人,堪堪打成平手。咱们再来数一数尚书省六部,新任吏部尚书殷茂春,南人,先后两任户部尚书王雄贵和元虢,皆是南人,如果再加上卢道林这个前任礼部尚书和卢白颉这个现任兵部尚书,你们就没有觉得咱们南方读书人,在朝堂上最靠前的位置上太多了吗?如此一来,若是再让许拱顺势执掌兵部,旧刑部侍郎韩林接任刑部尚书,那北方士子以后还怎么混?何况最近几届的进士人数,南人更是占据绝对优势。所以啊,韩林去了蓟州,元虢去了广陵道,这些都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不用大惊小怪。以后是唐铁霜当上了兵部尚书,许拱只能继续在侍郎位置上熬个四五六年,也一样不用奇怪。”

说到这里,庾剑康略作停顿,笑了笑:“有意思的是现在太安城多了一股不容小觑的新势力,大学士严杰溪,国子监左祭酒姚白峰,门下省的陈望,礼部侍郎晋兰亭,黄门郎严池集,以及暂时蛰伏的孙寅,无一例外都是北凉出身,但官场口碑都不错。人数不多,但个个说话都很有分量,尤其是那个陈望,更是了不得的人物,便是比较当年碧眼儿的仕途,也仍是有过之而无不及。这跟当年在张庐、顾庐之间横插一个青党,有些相似,只不过相比墙头草的青党,这拨勉强称为凉党的官员,其实从未结党抱团。你们发现没有,这些人虽说都出自北凉,但对陛下的忠心,是庙堂其他文武百官都不能媲美的。以后呢,我猜会是以前途不可限量的陈望领衔,与我们南北两拨读书人形成三足鼎立之势。”

袁疆燕感慨道:“难不成是又一个碧眼儿?”

庾剑康摇头道:“恐怕不止喽。”

卢道林抬头望着月夜,怔怔出神。

许慧扑不知为何有些神色哀伤,不知是想起了那位远在京城的棠溪剑仙,还是某位喜欢身穿红衣已是阴阳相隔的徐姓女子。

庾剑康微笑道:“接下来我们四家要做的就是先退一步。辽东彭家这些北方家族要在这个时候抢夺京城的座椅,咱们表面上装着勉为其难,都给他们好了。至于什么时候进一步,很简单,等,等到彭家他们人满为患之后,同时必须在等到陈望、孙寅、范长后这拨人真正成长起来之前,我们再出手便是。现在就让那帮北方佬跟那些年轻人去矛盾丛生好了,他们啊,这几年内是能够给那些晚辈穿小鞋使绊子,但迟早有一天要吃大苦头的。在这期间,你们这些人,退一步不是真的就什么都不管了,不妨为前程锦绣的太安城年轻人锦上添花,帮他们在文坛扬扬名,鼓吹鼓吹声望,时不时诗词唱和,就当结下一份善缘。”

袁疆燕哈哈笑道:“这有何难!”

接下来庾剑康做了一个古怪的举动,举起酒杯,转身面向西北,遥遥敬了一杯酒。

我庾剑康替中原,敬你们北凉一杯。

敬你们父子一杯。

自永徽末以来,离阳三省六部的大小衙门,几乎可以说是城头变幻大王旗。首辅张巨鹿、兵部尚书顾剑棠、宋家老夫子等一批老人要么死了,要么就是离开京城中枢,而以中书令齐阳龙领衔的一拨人,则纷纷跻身庙堂占据高位。这中间既有门下省左散骑常侍陈望这样的京城“前辈”,也有在祥符元年科举成名的李吉甫、吴从先、高亭树等资历远逊陈少保的年轻读书人,更有唐铁霜和许拱从地方上担任侍郎职位,而在旧有阁臣之中,亦是变化巨大,包括赵右龄、殷茂春在内一大批永徽公卿几乎人人更换了官场座椅,元虢、韩林、王雄贵更是全部外放,成为名义上的封疆大吏。

在这之中,唯独桓温是个异类。身为三朝老臣,无论同朝官僚如何人事更迭,这位坦坦翁始终稳坐门下省的那座钓鱼台,虽说时下传言老人身体不适,要腾出位置给中书省二把手赵右龄或是吏部天官殷茂春中的某一位,但是对于见惯风雨的太安城文武百官而言,只要皇帝陛下不曾明确下旨,坦坦翁就依旧是那个对整个朝局都拥有莫大影响力的宰执人物。退一步说,即便桓温真的告老退位,到时候作为离阳王朝硕果仅存的功勋元老和文坛领袖,以后离阳政事也一样少不了问计于这位被先帝誉为“国之重宝”的老人,难怪太安城会有“桓府无冷灶”的善意调侃。

今年即将入秋之时,皇帝让内务府精心打造四十余方篆刻有“祥符御用”的砚台赐给重臣,得之者均以为宝。唯有桓温独得三方,便是齐阳龙、严杰溪和陈望三人也仅获两方,而且桓温不但获此殊荣,同时更有一株堪称冠绝辽东诸多贡品的老参和一坛椿龄酒一并赐下,如此一来,那些猜测坦坦翁未必能够熬过祥符二年的私下议论便瞬间烟消云散。

张庐、顾庐相继成为陈年往事后,随着中书、门下两省的崛起和翰林院的搬迁新址,以及六座馆阁设立后分流出去一大拨重要文臣,原本衙门云集的赵家瓮也不复早年“满朝公卿尽在此”的盛况。

立秋之日,皇帝特意开放四座皇宫花园中占地最广、风景最佳的金秋园,大宴群臣。在酒宴开始之前,颇有兴致的年轻皇帝还订立了一个离阳迎秋新规矩。他让司礼监掌印太监宋堂禄搬来一盆早就栽种在盆内的梧桐,等到时辰一到,让陈望临时担任了一回太史官,高呼一声“秋来了”,然后皇帝亲手摘下一片梧桐叶,寓意君王代替苍生向天报秋。在这桩没有前例的即兴雅事中,成为离阳第一任“迎秋启奏官”的陈望无疑最为惹眼。皇后严东吴与弟弟严池集站在一起,这位母仪天下的动人女子,看到这一幕后轻声对翰林院新贵的弟弟说道:“你务必争取成为明年的报秋人。”

最是害怕出风头的严池集头疼道:“姐,这种事情有什么好争的,而且我也争不来,有陈少保珠玉在前,明年估计也就只有礼部侍郎晋兰亭,或者咱们翰林院的新任掌院学士才能担当此事。要不然宋恪礼和范长后这几位也比我更名正言顺。”

严东吴扫了一眼那些神态各异的文武百官。年老如齐阳龙、桓温,毕竟上了岁数,本身也已经位极人臣,也无须以此为自己官声锦上添花,故而对此事都是抱着不与年轻人争抢的淡泊心态。而赵右龄、殷茂春等稍稍年轻一辈的权臣,则略有差异,同样不需要争抢什么,也不适合,但是看向辈分更低一辈的陈望,眼神都依旧藏有一份羡慕。至于高亭树、吴从先这些刚刚在离阳庙堂崭露头角的年轻人,无一不是眼神炽热。这些年在太安城官运亨通的晋兰亭老神在在,似乎已经将明年报秋人视为囊中之物。

如今极有凤仪的严东吴目不斜视,并不与这个心爱的弟弟做窃窃私语状,脸色淡然道:“你姐夫需要你去争一争,只不过他不会明着跟你说什么,但是你如果有这份进取之心,他肯定会很高兴。”

严池集无奈叹息道:“好吧,那我尽力便是。”

严东吴用眼角余光看着正在和武英殿大学士温守仁等庙堂大佬言笑晏晏的爹、洞渊阁大学士严杰溪,换上一种毋庸置疑的语气:“咱们爹已经帮你铺路了,六大殿阁学士,加上如今新设的六位馆阁学士,这十二人将是以后我朝的第一等清贵阁臣。你如今终究还年轻,资历也不足,不奢望咱们严家一门两殿阁,但是你短则十年长则二十年成为馆阁大学士,并不是难事。况且殿阁学士是类似上柱国的虚衔,并不因官员退出朝堂而剥夺,加上爹再过几年不出意外也能够由阁升殿,馆阁大学士却是本官实职,到时候我们严家就有了‘一家两殿阁’。爹是面子,你是里子,父子相辅相成,最少可保严家三代人百年无忧。”

严池集怯生生道:“姐,咱们终归是外戚,就不要避嫌吗……”

严东吴面无表情地转头,但是视线中分明有了几分怒意,直接打断弟弟的言语,压低嗓音道:“你当真看不出如今朝政的暗流涌动?!连你这个小舅子都不帮你姐夫,难道要寄希望于那些越来越会做官的文臣?”

严池集欲言又止,终于还是低头认错。

皇帝从远处走到这对姐弟身边,看到严池集的窘态,笑眯眯打趣道:“怎么,小舅子,又给你姐训斥了?严大学士每次见着朕,偶尔提起你这个儿子,总是难掩那引以为傲的笑意,你姐倒好,见一次训话一次,害得朕都忍不住为你打抱不平了。无妨无妨,既然你姐跟你不亲,朕跟你这个小舅子那是亲得很,以后在你姐这儿受了委屈,只管跟朕来诉苦,咱俩一起喝酒解闷便是。”

严东吴柔声笑问道:“不知陛下有何苦闷要解?”

给抓到把柄的年轻天子顿时语塞,这让隔岸观火的严池集倍觉喜感。皇帝赵篆伸手指了指这个幸灾乐祸的小舅子:“忘恩负义啊,朕可是为了帮你小子才不小心引火上身的。”

若是寻常臣子听到从一个皇帝口中说出“忘恩负义”四个字,估计就要吓得肝胆欲裂了,也不知是严池集太过迟钝还是怎么,竟是当真毫无忐忑,略微歉然笑了笑。

年轻皇帝虽说表面上冷哼一声,但是内心深处,对小舅子的“恃宠而骄”,非但没有窝心恼火,反而觉得很舒服。

不是一家人,绝对不会如此随意。历朝历代的皇帝,虽然嘴上自称寡人,但哪个皇帝真的喜欢孤家寡人的滋味?

严东吴突然低声道:“陛下,宫女选秀一事,实在不能再拖延了。”

赵篆赶紧一阵打着哈哈,然后找借口说是要去找中书令大人讨论些军国大事。

酒宴过后,皇帝陛下让群臣自行游览金秋园,于是文武百官三三两两各自结伴散开,看似漫不经心,这中间就有许多门道讲究了。比如齐阳龙和桓温两位当朝大佬就并肩而行,并无人随行,而辞去吏部尚书的中书省赵右龄却拉着五六个吏部大员一起,现任天官的殷茂春便和那帮翰林院履历厚重的黄门郎相谈甚欢,几位根基不稳的新任馆阁大学士自然而然携手共游,碧眼儿死后已是群龙无首的尚书省那六位尚书,也各有山头,并不扎堆,赵室勋贵倒是比较抱团。兵部侍郎唐铁霜陪着与恩主顾剑棠一个辈分的两位大将军同行,其中一位便是不问世事很多年的大将军赵隗,另外一位则是这两年十分灰头土脸的杨慎杏,反倒是兵部尚书卢白颉与那些同为江南出身的年轻官员走在一起。而前些年趋于貌合神离的几位青党主心骨,吏部侍郎温太乙,以及新近被召入京城的原青州将军洪灵枢等人,前两年才刚刚摆出要老死不相往来的架势,今天竟然重新碰头在一起,看样子已经冰释前嫌,融融洽洽,难免让人揣测这青党莫不是要东山再起了。至于以彭家、刘家为首的北地两辽世族豪阀,在太安城的话事人也默契地待在一起。

齐阳龙和桓温这两个年迈老人走起路来其实并不慢,步子也大,于是跟后边的官员大队伍愈行愈远。两老径直来到了金秋园里一处著名景致——以将近百块春神湖石堆砌而成的春神山。春神湖石虽然很久以前就被一些江南名士钟情推崇,但称得上真正兴起,为朝野上下所熟知,是最近五年的事情。一块块巨石,不断从湖底捞起运往一座座富贵庭院,在去年更是“飞入”了帝王家,在金秋园一夜成山,名动天下。春神湖石以瘦、透、皱三字为珍,上等春神湖石,玲珑起伏,气韵天然,所以又有“一斤石一两金”的说法。

桓温没有登山,而是站在距离春神湖山还有数十步的地方,望着那座据说云雾天气可见烟绕、阴雨天可闻雨音、大风中可听法螺声的矮山。中书令齐阳龙见坦坦翁没有登高的意图,也就笑着陪坦坦翁站在原地。如今离阳朝廷的氛围极为轻松,相比张庐、顾庐对峙的时候,有张巨鹿和顾剑棠这两位不苟言笑的文武领袖坐镇,文武百官做起官来可谓战战兢兢,生怕犯错,如今换成了脾气都很好的齐阳龙和桓温,人人都轻松了许多。加上又恰好碰上赵篆这般方登大宝还算不得积威深重的年轻天子,因此太安城官场前辈都喜欢跟私交甚好的晚辈调侃一句,你们这帮祥符新官比起咱们这些永徽老臣,算是遇上了好时候啊。

在酒宴上没少喝酒的坦坦翁打了个酒嗝,转头对齐阳龙笑问道:“中书令大人,晓得我桓温这个‘坦坦翁’绰号的由来吗?”

齐阳龙笑着摇摇头。

桓温哈哈笑道:“最早啊,可不叫坦坦翁,有个家伙帮我取了个‘酒葫芦’的绰号,如果有些事情惹恼了他,还要被他骂成酒囊饭袋。坦坦翁这个叫法,相对而言是很后来的事情了。有次陪那家伙一起在禁中当值,我管不住嘴,就偷喝了酒,刚好给通宵批本的先帝逮了个正着。我呢,喝高了,言谈无忌,就跟先帝说我桓温只要一天肚中有酒,就一天心中坦荡,但是哪天陛下不管酒喝,就要满肚子牢骚。然后先帝就被逗乐了,当场就让当时的掌印太监韩生宣去拎了好几坛酒来。那一次,有个从来都滴酒不沾的家伙也破天荒喝了杯,脸红得跟猴子屁股差不多,我醉后笑话他别叫什么碧眼儿了,就叫‘红脸儿’好了。他就回了一句,管住嘴,好好做你的坦坦翁。大概是从那个时候起,我就成了坦坦翁,也许很多官员觉得这个绰号是说我桓温在离阳官场上,不论如何朝局动荡,我都是个跟着一起摇摇晃晃偏偏最后都没倒下的不倒翁。”

齐阳龙感慨道:“坦坦翁无论为人还是做官,都不曾行心上过不去事,不存事上行不过去心,我不如坦坦翁多矣。”

桓温白眼道:“中书令大人,这话可就溜须拍马太过了啊,如果换成别人来说,我甚至都要觉得是骂人了。”

齐阳龙笑而不语。

他执掌离阳王朝废弛多年的中书省,在数十年前,偏居北地而藩镇割据的旧离阳赵室,中书省的中书令、左右仆射和侍中等几个头衔,都被赵室赐予那些尾大不掉的藩镇武将和把持朝政的煊赫武臣,以示荣宠,都是虚衔,就像后来的大柱国和上柱国。只不过今时不同往日,大权旁落的中书省重新成为名副其实的庙堂重地,他齐阳龙也顺势成为继张巨鹿之后的又一位当朝首辅大人,而一些很早就被翰林院分走的职权,也重新回归中书省。但是齐阳龙心知肚明,自己这个被先帝召入京城“救火”的中书令,说到底,就是个过渡宰相,把殷茂春、赵右龄等人扶上位后,也就要全身而退。而桓温不一样,先帝也好,现在的天子也罢,对待这位与张巨鹿私交甚好的坦坦翁,都视为可以信任的帝师人物。这次沸沸扬扬的桓温辞官让贤一说,齐阳龙最清楚不过,哪里是年轻天子对桓温生出了忌惮猜忌之心,分明是桓温自己有了退隐之意,这才有了桓温一人独得三方御赐砚台的美谈。

桓温轻声道:“少年人要心忙,忙起来,则能震摄浮气。老年人要心闲,闲下去,方可乐享余年。”

齐阳龙摇头沉声道:“这个时候,朝廷上谁都能闲,唯独坦坦翁闲不得。广陵道,北凉道,两辽道,处处都不安生,朝廷这边很需要坦坦翁帮着拿主意。很多时候很多事情,哪怕坦坦翁不开口说话,但只要你坐在那里,哪怕是打着瞌睡,朝廷的人心就不会乱。家有一老,如有一宝,说的就是坦坦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