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故人他乡忆故人,相濡相忘缠不清(2 / 2)

作品:《雪中悍刀行完结版大全集(1—20册)平装版

红薯笑问道:“徐叔叔,我这儿还有几坛子绿蚁酒,要不你拎回去喝?”

徐璞看了眼那紧闭的屋门,眼神欣慰,然后哈哈笑道:“心结解了,不用喝酒。”

红薯目送徐璞离开后,转身走向屋子,打开大门,然后迅速关上门。

屋内所有的桌椅凳子都裹有棉布,还有一个似乎是用作小儿眠睡的精致摇篮。

蹑手蹑脚走向摇篮的她,此时的笑脸比任何时候都要温暖。

她蹲在摇篮前,轻柔地称呼道:“我的小地瓜,快快长大,然后去吓你爹一大跳吧。”

江湖热闹了。

徽山突然向整个武林发出了数以百计的英雄帖,广邀天下群雄前往那座高耸入云的大雪坪缺月楼。对此,几乎无人质疑或讥笑,因为新近出关的徽山紫衣的拳头虽然未必大,却绝对够硬。传说中她曾是新凉王的座上宾,然后又与其分道扬镳,而她在大江之上拦截王仙芝是毋庸置疑的壮举。虽然命悬一线,却因祸得福,已是实打实的天象境界,闭关之后天晓得是不是跻身陆地神仙了。更有好事之徒推波助澜,说太子殿下赵篆在微服南巡之时,跟这一袭紫衣也发生了一段秘而不宣的精彩故事。

原本就访客络绎不绝的徽山,这下登山之人更是摩肩擦踵,一些见多识广的江湖老油条开始扳手指算哪个帮派哪个宗门已经到场。像那青城山青羊宫的小真人吴士帧就下榻徽山精舍了,还有快雪山庄庄主尉迟良辅带上了头一回走入江湖的爱女尉迟读泉,新兴于北地辽西的刀庄台前话事人也大摇大摆上了牯牛降,南疆龙宫小宫主林红猿出场依旧排场惊人。还有西蜀春帖草堂的新主人,同时是蝉联胭脂评美人的那个谢谢,露面之时被无数男儿视为天人,只是想到她跟蜀王陈芝豹千丝万缕的关系,才没人胆敢惹是生非。跟徽山做了数百年邻居的龙虎山,新天师赵凝神亲自走出天师府,做客大雪坪。这些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大人物,寻常时候能在江湖上偶遇其中一人都是难如登天,现在纷纷现世,让没资格做缺月楼贵客的闲杂看客们直呼大饱眼福,只觉得这趟赶赴徽山耗费的那点盘缠真不是个事儿。除了龙虎山、春帖草堂、快雪山庄这些位列新十大帮派的庞然大物,还有许多在州郡之内可算执牛耳者的老牌武林宗门,那富可敌国却喜欢装穷的丐帮和漕帮在收到英雄帖后也都遣出分量最重的当家人物来到徽山,一个都没落下,要么已经优哉游哉登山赏景,要么在匆忙赶来的路上。

还有一大串江湖散仙式的名宿豪客,莫不以自己收到一份英雄帖为荣。像那位江湖人称“中原剑侠”的范青松,都九十高龄了,半截身子入了土,一样咬着牙拼着老命赶到徽山。至于那些才入江湖没几年就闯出偌大名号的武林新秀,更是一个个志得气满,神采飞扬,穿最好的衣服,骑最好的马,佩最好的兵器,相貌英俊的,怎么玉树临风飘然出尘怎么来;容貌上先天劣势的,最不济也要怎么能够引人瞩目怎么来,比老江湖更知道出门在外人靠衣裳的道理,叫一些老前辈好一番感慨唏嘘——后浪推前浪,前浪没死也要半死在沙滩上了。有趣的是,那些在江湖上混出名堂的女侠仙子这次收到英雄帖的可谓屈指可数。不过徽山不邀请,不意味着她们就愿意错过这场百年难遇的江湖盛会。有厚实人脉的,就跟大门大派携手前往;暂时还没能在帮主宗主们面前混出个脸熟的,也是输人不输阵,吆喝一些拜倒在她们裙下的爱慕者掏腰包,心甘情愿为她们当冤大头。这些大多姿色不俗的女子,或明或暗争芳斗艳,无形中又为徽山增添了无数茶余饭后的谈资。

凑热闹游览徽山看神仙是一回事,怎么落脚找个睡觉的地方才是实打实的大难题。周围的郡县城镇村庄,只要是能住人的地方都挤满了,别说客栈,连驿站民居都被银子敲开了大门,如今徽山周边的邻里之间每天都忙着争吵谁家的贵客才是江湖高人。一时间,三教九流鱼龙混杂于此,其中不是没有为非作歹和浑水摸鱼的货色,但都给负责山外巡视的徽山客卿驱逐甚至是当场打杀。其间有几条过江龙仗着官府背景,目无法纪,结果大客卿黄放佛亲自出马痛下杀手,事后从县令到太守再到刺史,竟然连收尸的人都没有一个,江湖这才第一次认清了徽山隐藏的底气。

数以千计的武林中人都削尖了脑袋想往徽山更高处走,哪怕能在解剑碑处露上一面都是天大的幸事。大概混江湖本就是登高望远,有些人止步于山脚,有些人艰难地走到了山腰,然后就只能看着那些背影,幸运儿的愈行愈高,见到高处人渐稀少,直到有资格心中窃喜却嘴上自嘲一句“高处不胜寒”方停下脚步。

虽然今天距离武林大会召开还有三天,但游人如织,几条登山之路都拥挤不堪,性子急躁的已经开始骂骂咧咧,还夹杂许多孩子的哭哭啼啼声。

徽山山脚临时搭建了许多茶棚酒摊,供游客驻足休憩,不远处就是渡口码头,不下百艘的大小船只来往于徽山、龙虎山之间。

茶肆酒摊之中尽是高谈阔论,一个个大嗓门在那里指点江山。其中就有一位衣饰鲜亮的豪客在那里点评已随江水逝去的天下豪杰,每点名一位必然要喝一杯酒。被此人提名的先后有武当王重楼、洪洗象两代掌教,有人死剑不退的“剑痴”王小屏,有陆地神仙之下无敌手的“人猫”韩生宣,有两禅寺的龙树僧人,有东越剑池的宋念卿、“黑衣病虎”杨太岁、“西蜀铁匠”剑九黄、春帖草堂的谢灵箴以及一对祖孙和父子——轩辕大磐和轩辕敬城、龙虎山那双联袂飞升的天师。当然还有老剑神李淳罡,以及重中之重的王仙芝。最后说及卢白颉时也颇多遗憾,有望成就陆地剑仙境界的棠溪剑仙,成了兵部尚书后连佩剑也送人了。

隔壁桌上,一位眉清目秀的稚童依偎在气韵雍容的娘亲温暖的怀中。他的爹则满脸笑意,浅饮慢酌。桌上搁放了一柄剑气外溢的古朴长剑,观其风度,定然不会是江湖俗人。孩子眼巴巴地望着那个满嘴酒气满腔豪气说豪杰的汉子,用清脆悦耳的嗓音好奇地道:“敢问这位伯伯,武帝城王仙芝死后,真的是那北凉王高居天下第一了吗?我家长辈说了,他跟王仙芝交手后,境界注定会大跌不止,现在还打得过那位北莽军神拓跋菩萨吗?”

童言无忌,不惹人厌。

刚喝完一杯酒的汉子抹了抹嘴,哈哈大笑,正要倒酒喝,提起酒壶却发现已经一滴不剩。就在汉子打算跟掌柜讨要新酒的时候,那孩子的父亲伸出一根手指,在自己酒桌上那未开封的酒坛脖颈处轻轻一拍,酒坛悠悠然旋转了一圈,恰好落在汉子身前。这等送酒手法并不玄奇,可这位不知名剑客的妙就妙在对力道的掌控臻于巅峰,酒坛在触及桌面后仿佛生了根,纹丝不动。这份火候,肯定是二品小宗师境界起底了。那汉子也不客气,点头致意后,给自己倒了一碗酒,一饮而尽,爽朗地道:“这位小少侠,我王伯坡不是那信口开河之辈,只说自己心里有数的事情。且不去说姓徐的异姓王境界是跌了还是涨了,我只晓得在他与王仙芝一战后,吴家剑冢的当代家主亲自出山,在幽州边境上使出了第十四剑,仍是没能留下那年轻的北凉王。如今又有一位从不在江湖上现身的剑道老前辈去了凉州,我猜啊,少不得又是一场惊天地泣鬼神的巅峰大战。”

那孩子摇了摇手:“我可不是少侠,起码现在还不是。我爹说啦,一定要等我及冠以后才能独自行走江湖。我娘都帮我取了十多个响当当的名号哩,可惜都跟每年的压岁钱一样,只能攒着。唉,怎么长大就这么难呢?”

酒肆里的男女都哄然大笑。那妇人敲了一下自己儿子的小脑袋,那剑客的眼神温柔中有着宠溺和自豪,这是每位父亲看着自己的孩子时都会有的感情。

孩子继续稚声稚气地说道:“我可崇拜北凉王了,总有一天我要向他老人家拜师学艺!”

那汉子忍俊不禁打趣道:“那可得看他‘老人家’收不收你为徒喽。”

孩子愣了一下,拍胸脯道:“爹说了,我天赋异禀,是百年难遇的习武奇才,早生六十年,都能跟隔壁龙虎山上的齐大真人比划比划!北凉王他老人家要是不收我做徒弟,那真是??真是??娘,那个词怎么说来着?”

妇人柔声道:“有眼无珠。”

又是满堂笑声,这儿童的父亲一脸无奈。

这座酒肆内有那汉子和稚童这般一打一闹,其乐融融。突然,酒肆外传来一阵喧哗,很快就有人跑进来嚷道:“那离开天师府游历江湖多年的小吕祖齐仙侠,也从渡口下船登山了!”

不仅是这座酒肆,附近茶摊上的人也跑出去十之七八。那稚童听到齐仙侠这个名字后只是撇撇嘴,大概是还没能入他的法眼,他不乐意挪窝,就趴在桌子上,看着爹慢慢喝酒,趁着酒肆没什么人,用一种中原人士听不懂的腔调低声说道:“爹,北凉王是不是不屑参加这种武林大会啊?”

若是闯过北莽的徐凤年在场,肯定听得出这是地地道道的北庭方言。

那中年剑客微笑道:“他忙着应付咱们百万大军南下,是没空搭理,否则我想他会来的。那人啊,我想他心底是憧憬江湖的。”

孩子伸出一只手掌,唉声叹气道:“离阳江湖走了这么多顶尖高手,咱们就要幸运多了,五大宗门,就死了一个提兵山第五貉,公主坟大小念头都还在,棋剑乐府洪敬岩、剑气近和铜人更是一个没死。”说到这里,孩子嘻嘻一笑,“爹,你可与他们不一样,你一人就是一个宗门,还排在棋剑乐府前头。要不是娘是离阳人氏,你就可以去挑战北凉王老人家啦,然后输给他,我呢,刚好可以借这个机会认识他老人家。”

那男子望向自己的妻子,用纯正的辽东方言笑道:“媳妇啊,瞧瞧,这闺女还没长大,就开始胳膊肘往外拐了,以后还了得?”

男子原本笑脸温煦,突然间浑身绽放出一股滔天气势,那柄原本剑气昂然的古剑反而骤然收敛锋芒。那妇人轻声笑问道:“谁来了,值得你如此对待?总不是你那死敌拓跋菩萨或那新秀‘白衣魔头’吧?”

男子望了她一眼,磅礴气势缓缓松懈下去,略带苦涩地道:“不巧,都来了。”

妇人云淡风轻地道:“你早就说过退出北莽江湖了,总不能绑着你回去吧?”

容貌并不显眼的男子捏了捏自己的下巴:“想当年,女帝陛下那可是——”

妇人瞪眼,拧了他一把:“想什么当年?!不就是想认你做女婿吗?怎么,娶了我这么个拖你后腿的黄脸婆,后悔了?那你倒是回去啊!”

男子笑而不语,这时候说什么都是错,说多错多,还不如修闭口禅。

世间痴情男儿,不论地位高低,大抵都是喜欢女子便是错了,也希望能一辈子知错不改。

那稚童问道:“爹,你又不是剑客,为什么总喜欢佩剑?以前你总不告诉我缘由,给说说呗。娘要是怪罪你,我替你教训娘亲,反正咱们家你老三,我老大,一物降一物。”

男人小心翼翼地瞥了眼自己媳妇,见她没动静,这才轻声笑道:“你娘啊,年轻时候只仰慕那青衫仗剑的游侠儿,爹空有一身通天本领,你娘却瞧不上眼,后来只好佩一柄剑装装样子。媳妇,我都佩剑多少年了?”

那妇人伸手握住自己男人的大手,温柔地道:“孩子有几岁,你便佩剑几年了。”

男人忍不住感慨道:“可不是?”

酒肆外,一名长臂如猿的矮小中年汉子看了眼酒肆,犹豫了一下,继续登山,在人流之中毫不起眼。姓拓跋的他,之所以将生平第一次进入离阳王朝的落脚点选在徽山,是因为王仙芝不等他,而徐凤年已经在凉莽边境等着他,那么群雄会聚的大雪坪就成了首选。

在此人上山后,酒肆来了三位新客人,一位白衣,一位红袍,加上一名背负行囊的魁梧男子,就坐在那一家三口的桌对面。

不练剑却佩剑剑气更惊人的男人笑了笑,没有看向那位英气非凡的白衣人,而是看向那背囊男子问道:“邓茂,手下败将的手下败将,怎么,仗着有帮手,要以多欺少?”

邓茂冷着脸说道:“你不也是三人吗?”

那男子被这个很冷的笑话给弄得愣了一下:“你小子的臭不要脸还真是一如当年。”

然后他就不再理睬囊中有断矛的邓茂,转头望向那白衣和异常扎眼的红袍女子:“洛阳,你在极北冰原毁掉那柄神兵,坏了拓跋菩萨和王仙芝的那场大战,他为何跟你擦肩而过,却不找你麻烦?”

一身白衣的逐鹿山之主神情淡然,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没有作声。

稚童突然开口打破沉默,笑呵呵地道:“你是叫洛阳吧?天下男儿,我只佩服北凉王这位我未来的师父;女人中,我只佩服你。你们两个人怎么不在一起啊?以后我可以喊你们师父师娘!”

洛阳哈哈大笑,仰头一口喝尽杯中酒。

一抹紫色如同一颗从天而降的紫色天雷,蓦然从大雪坪之巅坠落在渡口,无数登山游客大惊。

出关出楼的轩辕青锋站在渡口,望向一艘青州水师辖下的黄龙战舰。这艘巍峨楼船的船头站着一名披甲校尉,船上剑戟森森,散发出异于本地青州甲士的气焰。

随着楼船的靠近,眼力稍好的岸上江湖人都看到一面旗帜,上书一个他们如何都料想不到的字:徐!在认清这杆在王朝西北猎猎作响的王旗后,那些甲士腰间对中原地带来说相对陌生的佩刀,其称呼也就呼之欲出:凉刀!

轩辕青锋眯起那双狭长的眸子,心情远比她恬淡的神情要复杂许多。她毫不在意那船头所立的北凉校尉——洪骠,这人曾是徽山仅在黄放佛之后的次席客卿,虽是江湖武夫,却因为精于兵法韬略尤其是骑战,后来追随那人前往北凉,不惜背负两姓家奴的骂名,希冀在沙场上建功立业,只是进入北凉军伍后一直名声不显,轩辕青锋原本以为洪骠会就此消沉,不想一封密信送达大雪坪,信上说,在武林大会开始之前,将由幽州新任骁骑都尉洪骠领着一百精锐,护送九十余只大箱子赠礼缺月楼,恭贺她轩辕青锋荣登武林盟主之位,信上还用了“一统江湖”这样调侃意味十足的四个字。

轩辕青锋冷笑着喃喃自语:“明明人之将死,也没见你说话有多好听。”

楼船之上,大箱之中,是清凉山听潮阁这座武库的珍藏秘籍,而且全是第一流的珍本孤本。

轩辕青锋望着眼前的滚滚江水。大江东去不复还,你是要千金散尽不复返吗?想当年大难当头,对上“人猫”韩生宣,我为了徽山家业和父亲遗愿离你而去,那时候你不过是武榜十人眼中的蝼蚁,依然没有躲没有退,怎么,如今成了天下第一人,而且坐拥北凉三十万铁骑,不过是对上一个北莽,就开始为自己安排身后事了?

闭关修习天道大成的轩辕青锋没来由生出一股怒气。在心底,她其实一直将他当作自己的追逐目标。他们两人,跟离阳、北莽几乎所有的武评高手都不一样,他们练武的时间都太短了,天赋也称不上百年难遇,只是靠着一次次搏命而赚取机缘,才得以一步步走到今天的江湖顶点。她轩辕青锋在大雪坪高手几乎死绝后,为了力挽狂澜,自甘堕落,坠入魔道,几乎自毁性命,然后在北凉与他做买卖,汲取了那枚玉玺的气运,才能稳固境界。与王仙芝一战后,借王仙芝通神之力斩去己身之情,断去一切尘缘因果,凶险万分地渡过了“自己关”,返璞归真,比那佛子、道胎、剑坯还要高出一筹。最终又因为他的出窍远游杀天人,跟离阳赵室有莫大牵连的赵黄巢在身死道消之前逃出一条残缺黑虹,蹿入牯牛降大雪坪,将一生所学所识灌输给她,让她轩辕青锋百尺竿头更进一步,自信可以与拓跋菩萨、邓太阿也可倾力一战,不过是胜算略小而已,但是她尚未到三十岁,她的境界更是气势如虹一日千里,什么北莽武神什么桃花剑神,迟早有一天会被她踩在脚下,成为陆地天人轩辕青锋的垫脚石。

她坚信,新的江湖百年,不过就是她和他的事。

结果,他一举掏空了武库家底,只留给她一个面北的背影。

我拦江,是为了跟你两清。你赠秘籍,是为了跟我两清?

不知为何,只在徽山这边,大雨骤至,满山泥泞。

也不知为何,轩辕青锋并没有流露出一丝气机,去抵挡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雨,但是在雨滴沾身的瞬间,她的身影一闪而逝,下一瞬,她已经走在一条登山小径上,任由大雨泼在身上。

紫衣浸湿,拖泥带水。

黄龙楼船即将靠岸时,洪骠抬头看了眼牯牛降那块巨石,嘴角翘起,自己这算不算衣锦还乡了?在离阳王朝这边别说都尉,就是杂号将军和掌兵校尉也多如牛毛,可谁敢轻视当下北凉的一员都尉,并且是有实打实“十六大老牌校尉”名号之一的骁骑都尉?这个称号,前辈骑军大将徐璞背负过,现任骑军统帅袁左宗担任过,甚至连蜀王陈芝豹也做过一段时间。洪骠身材敦厚壮实,光看长相,就像一个常年面朝黄土背朝天的中年村夫。在徽山,黄放佛一直压他一头,而他自己也从没有把大雪坪当作可以养老的地方。洪骠在北凉一直盯着一个人——幽州将军皇甫枰,这个江湖出身靠卖家求荣上位的封疆大吏,简直就是给洪骠铺出了一条他完全可以复制的阳关大道。放眼徽山,除了轩辕青锋不敢小觑,黄放佛这条帮人看门护院的家犬已经不在他眼中,这让洪骠很难不心情舒畅。即便如此,洪骠还是得小心翼翼地看身边一位年轻女子的脸色行事。这名女子就是鱼龙帮帮主刘妮蓉,她的身手和家世不值一提,但洪骠自然听说过她跟北凉王千丝万缕的关系。说实话,一路行来,洪骠实在想不通以徐凤年的挑剔眼光,为何会偏偏相中这么个姿色普通的江湖女子。那陈芝豹入蜀之后,好歹扶持了个胭脂评上名叫谢谢的美人,搁这么个花瓶在身边,最不济还能赏心悦目。那么北凉王又是图个什么?对此,洪骠百思不得其解,难不成真是如北凉江湖人所言,是在调戏江湖?

旁观者洪骠不懂,局中人刘妮蓉更不懂。她觉得自己和鱼龙帮有今时今日的地位,就像一场秋日的春梦,不合时宜。

刘妮蓉抬头遥望着那座徽山,山巅那边,仅见山上高楼的出挑翘檐。先前那紫衣女子如一道紫雷降世,好大的派头,这般气概雄奇尤胜男儿的女子,刘妮蓉打心眼里佩服,她觉得那个靠自己登上武林盟主宝座的轩辕青锋,若能跟那人一起游历江湖,才算登对。刘妮蓉没来由想起当年那场出塞之行,这些年午夜梦回,不知为何,忘记了那些跌宕起伏的厮杀,却唯独清晰地记得那小小关城里的井水,那人蹲在井口边与水贩子讨价还价的滑稽场景。

刘妮蓉收回视线,看着滚滚东逝的浑浊江面,偶尔有几尾游鱼跃出江面,一闪而逝,落回大江,不知它们是返乡还是离乡。

楼船靠岸之际,大船缓缓撞在渡口上,身形微微摇晃的刘妮蓉喃喃自语道:“你要是离开庙堂不当北凉王,只做个江湖人,该有多惬意?”

当年春秋硝烟四起,却也没有烧到这么个不起眼的镇子,因为它既不是兵家必争之地,虽在江南,却也无太多膏腴良田。听几个走南闯北的生意人说,广陵江以北那边又遭灾了,可对小镇子上偏居一隅的百姓而言,做井底之蛙就挺好,天空永远只有井口那么大,平安是福,知足常乐。

今天的小镇,秋雨绵绵,从一栋酒楼门口朝外看去,不断有脚步匆忙的行人撑伞走过那座青石板小桥。酒楼生意冷清,不需要伺候客人,店小二就悠闲地坐在门口,等着那位心仪女子走近。她说今天会跟朋友一同到酒楼隔壁的胭脂铺子拣拣选选,因为她的朋友马上就要出嫁了,嫁了一个好人家,是位功名在身的读书人。

店小二叹了口气,心底有些苦涩。言者无意听者有心哪,她自是不在乎那些荣华富贵,否则也不会瞧上他这么个落魄瘸子,可任何一个有点担当的男人,总还是想着能让自己喜欢的女子过上好日子。她虽不是镇上的大家闺秀,却是远近闻名的良人,家境殷实,衣食无忧,性子又好,那一手女红更是百里挑一,都说谁娶了她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可她偏偏就看上了自己。为此,她的好几个一起长大的玩伴都气恼得几乎要与她绝交,为她打抱不平之余,少不得一些阴阳怪气的言辞,比如遇人不淑和猪油蒙了心,都是当着他和她的面直接说出口的。那时候,她望向他,纤细的小手怯生生地拧着衣角,那双眸子里满是歉意。好在他脸皮厚,还能强忍着笑出来,可心中何尝不是满怀愧疚?

他被人拍了一下肩头,转头一看,那个关系还算熟络的家伙一屁股坐在自己身边,憨憨地笑问道:“温大哥,想啥呢?”

他跟这小子算是同命相怜,不过这小子处境还要难堪些。去年才与娘亲搬来镇上,一本书摊开认不出十个字,打架也不顶用,成天被那群最欺生的地痞当乐子耍弄,惨到好不容易买了双新靴子都要被人一脚一脚踩得破破烂烂,文不成武不就的。好在他娘亲还有些积蓄,置办了一间布铺子,日子还能熬,熬着就能活,就是活得不舒坦。他跟这家伙住得近,大概是唯一不去火上浇油的当地人,久而久之,两人就成了所谓的朋友,但他只知道这小子姓王,爹出了一趟远门还未归来。

他笑了笑,看着雨滴顺着屋檐串成线,问道:“竹子,听说过一句话吗?天雨虽宽,不润无根之草。”

那人愣了愣,摇头笑道:“温大哥,瞧不出啊,还是个学问人?啥意思,有讲头吗?”

姓温的店伙计哈哈笑道:“我也是从别人那里听来的,没听懂,当时也没好意思问他,只装作听明白了,早知道应该问问他的。”

绰号“竹子”的年轻小伙子疑惑地道:“温大哥,你还有读书的哥们儿?”

店小二揉了揉下巴,笑眯眯地道:“他可不是什么狗屁读书人,他就是打不过我,才瞎显摆这些玩意儿。”

小伙子乐了:“那这人可真不咋的,连温大哥都打不过,又不是读书人,岂不是跟我一路货色?”

店小二白了他一眼,却没有说话。

竹子是个管不住嘴的年轻人,很怕混江湖的人,怕那些人身上的匪气和江湖气,但是又很憧憬江湖,整天就喜欢混迹大小酒肆、茶楼,听那些自称江湖人的家伙胡吹,这会儿就跟姓温的店小二说那桩真真正正称得上百年一遇的武林盛事,说他才知道徽山有个喜欢穿紫色衣服的女子,不但美若天仙,而且武功绝顶,能号令群雄,还广邀天下好汉去她家参加武林大会。竹子说得唾沫四溅,就没注意身边的温大哥在那儿要么不停地翻白眼,要么满脸恍惚的笑意。

竹子说得口干舌燥,他也不是个讲究人,弯腰伸手掬了一捧雨水喝了一口,故作豪迈地道:“好酒!”

店小二微笑着打趣道:“还给你喝出江湖的味道了?”

竹子转头盯着这个人,一本正经地问道:“温大哥,你是咋拐骗到刘姑娘的?要不你教教我,回头我也好找个媳妇。”

店小二一脸高深地说道:“靠相貌。”

竹子呸了一口。

他看竹子不信,笑道:“你还真别不信。我当年和那兄弟在外逛荡,穷得叮当响的时候,他就是靠脸混饭吃的。我啊,什么都比他强,就是这张脸输了他。当年跟他争谁做大哥谁做小弟,从年龄比到身手再比到家当,若不是输了相貌这一场,我就能当上大哥了。”

竹子嘴角抽搐,终于还是心善,没去挖苦温大哥跟他的兄弟。

接下来两人一时无言,就这么听着雨水滴滴答答落在石板路上。

竹子突然小声说道:“温大哥,跟你说件事,你可别说出去啊。”

店小二拆台道:“爱说不说。”

竹子犹豫了一下:“年初搬到镇上那会儿,听一位江湖高手说那天下有数的高手,其中有个人跟我爹同名同姓。”

店小二被逗乐了:“竹子,行啊,你爹是武帝城王仙芝那老怪物?”

竹子怒了,大声道:“放屁,是当年那位天下第十一!”

店小二突然沉默了,许久之后才轻声道:“原来是王明寅啊。”

竹子神情黯然,自言自语道:“不过我知道的,我爹其实就是个只有几斤气力的庄稼汉子。这也没什么,不是那死在襄樊城外的天下第十一更好,我和娘都等着他有一天回家。”

店小二叹了口气,也不知如何安慰,只是拍了拍他的肩头。

竹子突然站起身,指着小桥,嬉笑道:“温大哥,不耽误你了,我先走了。”

姓温的店小二顺着竹子的手指,看到有女子撑伞过桥,姗姗而来,他站起身,笑容灿烂。

初见她时,是返乡时在镇上集市的那场萍水相逢,那时候她的朋友都在笑话他这个瘸子,言语不善,把他当作了揩油的登徒子,只有她不一样。

以前,小年说他是见一个女子喜欢一个,对谁都一见钟情。他原本以为,回家之前遇上的那个女子,会是自己最后一个一见钟情的女人。事实上确实如此,那之后,他就不再对谁一见倾心了。可是遇上小镇上的她后,他觉得,如果这辈子都能跟她过日子,平平淡淡的,比什么都强。

他小跑出去,她刚走下桥。

小镇小有小的好,没那么多男女授受不亲的刻板礼数,而她也不怕这些,脸色微红,倾斜了一下油纸伞,替他挡雨。

他在她这儿,从不油嘴滑舌,而且事实上回家以后,他就再不像从前那样口无遮拦,老实本分,平平凡凡,大概这也是她喜欢他的地方。

搁在以往,才见着一个女子,他就敢当面调戏一句“姑娘,哥哥我帮你把生米煮成熟饭吧”。若是女子不理睬,他还会说“姑娘你能遇见我是修了三辈子的福,不嫁给我,肯定是倒了八辈子的霉”。若是女子恼羞成怒,他还有无数后手。

可是如今不一样了。那时候见着水灵女子,他满脑子都想着滚被窝,现在站在她身边,却连牵手的胆量也没有。

江湖里,有他。江湖外,有她。老天爷不欠他温华什么了。

她低下头,鼓起勇气说道:“我爹帮我说了一门亲事,我没答应。”

他挠了挠头,没说话。

她抿着嘴。

他突然笑道:“要不,咱们以后生个儿子吧?”

她微微张大嘴巴,一脸错愕。

他长呼出一口气,不像是在开玩笑,说道:“当年跟我一个兄弟定了一门娃娃亲,谁生了女儿谁吃亏。当然,要是咱们生了个女儿,也很好。”

她撇过头,涨红了脸,但似乎点了点头。

他无意中低下头,看见她不撑伞的那只手又习惯性地拧着衣角,一咬牙,终于壮起胆子又握住她的手。

她轻轻抽了抽手,然后就由着他握住。

温华咧嘴笑着。不握剑了,握着她的手,这样的江湖,比什么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