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二天帝旷古一战,王仙芝身死道消(4 / 5)

作品:《雪中悍刀行完结版大全集(1—20册)平装版

强弩之末,垂死挣扎!

老人此番赴凉一战,并未起手就死战,而是循序渐进,先端水半碗,继而倒茶八分,最后才是满酒十分得醺醉。

可醺醉,仍不是失态大醉。

王仙芝本已气象鼎盛,在徐凤年脑袋向后荡出一个半圆弧度之时,老人竟然能够意气勃发又一分。

一拳收官!

以十一分精气神,送你小子一程,也不枉老夫在世间最后一战!

的确已是强弩之末的徐凤年不再递出手刀,而是涸泽而渔,仅剩气机一起涌现,以头颅猛然前撞,主动迎向王仙芝的拳头。

徐凤年被一拳砸得倒飞出去,整张面目都如一只将碎未碎的瓷器,丝丝裂开,骇人至极。

不光是脸庞,整个身体也是这般凄凉下场。

王仙芝被一撞之后,也不好受,脚步轻浮,踉跄后退。

出拳手臂下垂,已是骨折。

徐凤年在身体即将坠落之时,笑了笑。

刹那之间。

不远不近的忘忧之人,丢掷出了一根刹那枪!

王小屏死后一剑,洞穿了王仙芝的身体。

这一枪,循着那条轨迹,恰好就再度刺穿了避无可避的王仙芝胸膛!

刹那枪穿过了王仙芝的魁梧身躯,枪头钉入地面,斜插于大地。

王仙芝被长虹贯日的枪势裹挟,向后倒飞出去,但比起重重坠地扬起黄沙的徐凤年,老人在后背触地之时,就猛然停滞,诡异悬浮在空中,然后缓缓站立起来。

王仙芝面无表情,看着远处第二个拥有一魂二魄的“徐凤年”匆忙回神归窍,但仍是没有阻止万千血丝从身体裂缝中流淌而出。

该死之人死不得,想活之人活不下。

血水浸染了衣襟,更染红了黄沙大地。

徐凤年就这么躺在血水中。

濒死的年轻北凉王,视线模糊,怔怔望向天空。

徐凤年闭上眼睛,魂魄四散飘荡而出,连高树露体魄也不例外,一起缓缓掠向黄龙士和呵呵姑娘那边。

只希望最后这点修为,可以保住那个总喜欢扛向日葵的傻姑娘的性命。

王仙芝终于开口说话,“可有遗愿?”

气机渐无的徐凤年没有说话。

在下武当之前,他就已经布局完毕:北凉藏有一个形似自己的傀儡“徐凤年”,哪怕自己一战身死,北凉没有了他货真价实的徐凤年,可到底还有个北凉王。

如此一来,只要徐家旗帜不倒,北凉军心就犹在,不至于被北莽百万铁骑一冲即溃。

中原大地,大概可以晚些见到狼烟。

先前幽河两州接壤的僻静黄沙地上,不知怎么出现了一些不合时宜的身影。一个披着破败皮袄、头顶白巾的稚童,正忙着吆喝驱赶羊群。边境土地贫瘠,好在相较其他时节,春草还算肥美,可就算如此,六七头老山羊仍是既瘦且脏,瞧着就像是一群暮气沉沉的耄耋老人。孩子腰间勒紧了一条草绳带子,脸颊黝黑消瘦,腋下夹了一根沉木杆子,手里提着一根老旧羊鞭,跟着吃草的羊群走走停停,停步时,就嘴里叼着羊鞭,双手持杆,肆意舞动,偶尔会模仿一些村里大人的抖杆姿势。北凉尚武,民风彪烈,更有许多盛产硬把式的“窝子”,因为往往老百姓眼中的高手一冒头就是一大窝,便是妇孺也会些把式,像幽州这边就流传有一句谚语:十个羊把式九个会拳。这是前半句,后半句则是“九个拳师里只能出一个大枪杆子”,意思说练拳容易练枪难。只是自古穷文富武,这么一个家境贫寒的孩子,不出意外一辈子都摸不着枪术的门槛。

之后孩子就看到南边十几里路外的骇人景象,一下子大地晃动,一下子黄沙拔地,一会儿电闪雷鸣,一会儿云淡风轻。孩子好奇心重,想着羊群认路不会走丢,就开始拎着鞭子拖着杆子往南边跑去。他面黄肌瘦,但是脚力不算太弱。北凉酷寒,苦人家的孩子,身子骨真差的,早就熬不过冬天,也容不得惫懒,故而西北边塞吃沙子长大的孩子,再矮再瘦,对上富饶江南那边看似高大的同龄人,真要往狠里打架斗殴,输的肯定是后者。

这个孩子向南奔跑,一路弓腰前冲,竟是异常迅捷。奔跑途中和几次歇息喘气时,四周不远处都有莫名其妙的炸裂声响。趋利避害是人的本能,孩子不是没有想着转身回去,可几次都是犟性子泛起,压过了胆怯,一咬牙就继续南奔。

放羊稚童就这么懵懵懂懂地向那处大战之地慢慢靠拢。

徐凤年的魂魄飘摇而至,寻到了黄龙士和呵呵姑娘。

当算尽春秋的黄三甲看到此时此景,抱着呵呵姑娘的老人也免不了震惊愕然,堂堂离阳权柄最重的藩王,真的就要这么死了?这才当了几天的西北土皇帝啊?

死法倒是轰轰烈烈,跟王仙芝死战一场,只是世人钟情于“虽败犹荣”这四个字,却不喜欢自己虽死犹荣。

黄龙士盘膝而坐,动作轻柔地把自家傻闺女抱在怀中,心中有些感慨。太安城内,自己没算到木剑游侠儿的抉择,这一次依然没能算到另外一个年轻人的生死选择。可不管如何,姓徐的小子还是按约而来。两个徒有魂魄的“徐凤年”分别握住贾家嘉的手掌,过渡转嫁给她最后的“生气”,竭力冲激洗刷龙虎山老道士种下的劫数。少女的脸色逐渐好转,趋向红润。

黄龙士这辈子走过很长的路,也见过太多的世事人情。帝王将相贩夫走卒,三教九流鱼龙混杂。老人数次悄悄进入北凉,不但看好陈芝豹远胜于徐凤年,甚至对袁左宗的欣赏,都要重于那个败絮其外金玉其中的世子殿下。在老人眼中,藏拙自污的伎俩,算不得什么值得钦佩的高明手段,这小子天生贵胄,背点骂名能算什么?被不断刺杀,也是他该有的命。说到结局凄惨,襄樊城内被亲人下锅烹食的百姓,不惨?国破家亡流亡途中,那些被狠心爹娘按照斤两贩卖给他人的孩子,不惨?近的说,怀里的小闺女,身世也惨。众生皆苦,大多苦不能言。黄龙士哪怕看到徐凤年在没有万全之策的前提下,毅然下山拦截王仙芝,也只有些许讶异,更多视为理所当然,这本就是他欠怀里这闺女的,甚至心底会觉得这小子心机深重,是以此希冀着要他黄龙士出手相助,只是等到此时大局已定,黄龙士才真正有所动容,轻声问道:“不后悔?”

徐凤年笑着摇了摇头,虽然开口,却无声,但足以让黄龙士知道大概意思:“之所以赶来,除了有约定是一回事,还有就是知道哪怕不遗余力,也打不过那老匹夫,既然反正都是一个死,还不如多活一个。前辈不用想得太复杂。”

两人一问一答。

“你为何不躲在边境大军之中,避而不战?王老怪就算再厉害,也要杀到手软才能见到你这个人。”

“确实这么想过,只不过如此一来,北凉好不容易聚拢起来的军心就要溃散,而且王仙芝假如一怒之下选择暗杀,我一样躲不过。而且有了怯战之心,高树露体魄的神意就越发排斥我,到时候只要给王仙芝逮住,哪怕我第三个魂魄远游归来,没了根本,反而更是注定见面即必死。与其窝囊死,不如堂堂正正打一架,能活下就是最好,即使死了,想必以王仙芝的胸襟气度,也不会亲口说出新凉王死在他手上,到时候面貌似我的一位假凉王,就有了用武之地。”

“都是要死的人了,还想着徐家继续给朝廷镇守西北门户?人之将死其言也真,看来以往老夫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自然不是给赵家天子守国门,甚至不是给中原百姓,无非是徐骁传下来的家业,我答应过他要扛下,就这么简单。在这之上,南边能够少遭罪少死人,总归是好事。”

“先有陈芝豹后有王仙芝,这两座大山,不比赵家皇帝面对的徐骁、张巨鹿那两座低多少了,这里头的恩怨,你可明了?”

“削藩是大势所趋,只不过徐赵两家站在了对立面而已。我从不否认太安城那位是个明君,相反,他不但可以像祖辈那样开国,也可以让王朝中兴,就算搁在一个王朝末尾,说不定也能力挽狂澜延续国祚,可这不妨碍我跟他是死敌。不过他要张巨鹿不得善终,应该属于逆流而行。在野之民的寒庶子弟,不断拥入庙堂,挤掉华族门阀的位置,不是他可以一力抵挡的。前辈用二十年时间,铲翻了春秋田地,师父李义山就赞不绝口。永徽末年,前辈第三次潜入北凉,跟陈芝豹见过之后,徐骁曾经暗中调动了拂水社大半精锐和七百秋水轻骑,由禄球儿和徐偃兵亲自带队,势必要留下前辈,只是师父决意拦阻,才没有出动。”

“还有这回事?”

“嗯。”

“私下有很多人称赞老夫,但唯独李义山点评的‘高世之志,超世之才’,才算一语中的。你可知道为何?”

“不知。”

闲谈中,两个“徐凤年”一个鲸吞一般吸纳呵呵姑娘体内的劫数,一个帮她灌输填补神意。

黄龙士微笑道:“不知无妨。在另外一本书上,有个叫孔稚珪的古人,写了一篇叫《北山移文》的古文,其中八字,甚合我心:‘风情张日,霜气横秋。’后世黄庭坚加以延伸,写下一句:‘少年才华接贵游,老来忠义气横秋。’”

两位“徐凤年”都有些费解,但也没有去深思什么。

黄龙士想了想,伸出手掌抹平了脚边的黄沙地面,用手指写下十四字:侯家灯火贫家月,一样元宵两样看。

老人随后喃喃自语道:“可谓旨味隽永,极见世情。”

身为忘忧之人的徐凤年魂魄点了点头。

黄龙士继续以手指做笔,用沙地做纸,写下第二句:可与人言无二三,鱼自知水寒水暖;不得意事常八九,春不管花开花落。

借了王小屏一剑的徐凤年魂魄,一笑置之。

黄龙士迅速写下第三句:数无终穷,人无长厄。

老人然后抬头望向徐凤年。

徐凤年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黄龙士低头看着怀里那个从鬼门关转身而返的小闺女,轻声道:“老夫曾经亲自用温华算计你,你不记恨?”

“怎会不记恨,只是仇分大小,报仇有先后,来不及报仇而已。”

“该是此理。”

黄龙士点头道:“先前说及某本书上的诗词,就老匹夫王仙芝而言,已经算是老气凛盛横贯秋空,可他百岁高龄,又身为天下第一人,到头来欺负一个还没到而立之年的后辈,终归不是厚道的举动。”

提刹那枪赶赴战场的那个“徐凤年”,温柔凝视着呵呵姑娘,“人人有人人的活法,但有些根本的道理是相通的,只不过王仙芝有一句话把所有话都堵死了,他的拳头硬,就可以不听别人的道理。我既然输了,也就没有法子说理。”

话说到这里,呵呵姑娘已经快要醒来,两个“徐凤年”尽了人事,就站起身,飒然离去。

黄龙士见着两位远去,这才神情凝重起来。他看了眼天色,轻轻放下悠悠然睁眼的闺女,站起身,自言自语道:“老夫信不过谁,习惯了以最大恶意揣测他人,你徐凤年身临无所退转之地,做事依旧让老夫满意,看来老夫以往确实看错了你。

黄龙士笑着转头,看似在自问自答,“徐凤年,你肯定不知道最后一位神游春秋之人,之所以出不了春秋,是给老夫刻意合上了这部书,因此才走不出那一页。事已至此,老夫也不好再藏着掖着,既是帮你也是帮己。”

老人感慨道:“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

黄龙士深呼吸一口气,“老夫早可成就儒圣境界,一直故意压着而已,否则也不至于在春秋之后,才出了一个转瞬即逝的轩辕敬城。老夫就送你一场真真正正的逍遥游。”

黄龙士抬起手臂,笔画勾勒,指指点点。

写下了八个字。

“我写春秋以敬天地!”

翻书开门。

黄龙士身后果真如开大门,一人从中跨步走出,轻声答道:“天地自然敬我。”

朝辞白帝彩云间。

白帝,在古书上即是五位天帝之一,掌管一切西方神祇。

王仙芝望着头顶彩云聚散,偶有所悟,大致知道了自己的身世,难怪冥冥之中会与那身为北方之神的真武大帝不对付,当初真武法相降临春神湖的举措,身在武帝城中的王仙芝就深恶痛绝。

王仙芝没有拦阻徐凤年的魂魄远遁,也没有阻拦他们返回。

感受着躺在血泊之中的徐凤年的微弱气息,王仙芝遥遥望向北方天空,朗声问道:“天上再战?”

天上没有回应王仙芝的问话。

但是人间却有人答复了两字:“不用。”

一抹巨大流萤撞入血水中的徐凤年身体。

王仙芝皱了皱眉头,转身看向那边。

徐凤年单膝触地,一手按住大地,轻轻说道:“不用去天上再战。”

王仙芝眯起眼,盯住那个神意圆满生平仅见的年轻人,有些纳闷,还没死绝?

老人看了眼黄龙士那边的光景,很快了然。这个年轻藩王走了一条跟北莽袁青山不太一样的路数,想着要儒释道三教熔合,可惜原先缺了至关重要的儒家风貌。王仙芝也不觉得世间有人可以让徐凤年深谙此境,曹长卿若是舍了一身修为道行,倒是有五六分可能,只是这位青衣官子要复国,就算对徐凤年青眼相加,也绝不可能意气用事,在西楚复国之即跑来给他人做嫁衣裳。但是王仙芝唯独没有想到冷眼冷心的黄三甲,会如此行事,而且还真就让最后一位春秋游子得了大意味。这种相赠传承,不是说一人相送,另外一人就能收下的。就像徐凤年去武当山练刀之初,王重楼不惜送出大黄庭修为,可最后只是送了六七分,折损颇为严重,远未让年轻世子殿下一步得证长生。黄龙士这般行事,不异于豪赌一场:若是送出了境界,却没办法让“徐凤年”全盘接纳,只成就了对结局于事无补的大半个儒圣,那就真是晚节不保,闹出天底下最大的笑话了。

当下王仙芝伤势不足以致命,但也不轻。

尤其是那一杆刹那枪,算是登顶武道甲子以来最狼狈的一次,让老人始终不能释怀:不是伤势轻重的问题,而是王仙芝事后不论如何推演,自己都躲不过。

徐凤年抓起一捧沙砾,站起身,摊开手掌,黄沙被风吹散,抛入高空,一线远去,渗入那些彩云,如泥垢洒落锦缎,瞬间打散了那份风流。

徐凤年三魂六魄皆已归窍,被王仙芝丝丝撕裂开来的面目虽然没有痊愈,依旧触目惊心,但是气势雄壮,无与伦比。

王仙芝神情平静,心中却有微澜。

可求战的神意,从来没有像此时这样高涨。

这就像一个人独站最高楼,终于看到第二人走入楼顶。

文无第一,所以相轻。

武无第二,所以相杀!

从来都是让后辈展露各种惊艳先手,我自岿然不动的王仙芝,一步后撤,一步前踏,第一次主动做出起手式。

徐凤年一步掠出,手中便多了一柄短刀,倒提春雷。

第二步长掠,又多了一柄略长名刀,顺握绣冬。

白狐儿脸或赠或借的两柄刀,一起伴他走完了离阳、北莽两个江湖。

左春雷右绣冬。

徐凤年双刀在手,刹那就冲到了王仙芝身前,绣冬刀当头劈下。

王仙芝抬手握住并无半点刀芒绽放的绣冬刀刀锋。

右手就要轰出,试图一举砸烂此子的胸口。

年轻人的神意攀至巅峰不假,可高树露的体魄依旧摇摇欲坠。

只是在王仙芝出手之前,倒提着的春雷短刀就横撩而来,竟快了十一分气力的王仙芝一筹。

两刀都瞧着云淡风轻,除了一个快字,仿佛就再没有其他玄机。

可王仙芝竟然在用手肘格挡住短刀之后,倒退出去。

徐凤年如影随形,始终与王仙芝保持在一刀距离之内,绣冬刀直刺王仙芝为刹那枪洞穿的伤口。

王仙芝屹然不惧,任由这凶险一刀刺来,但是一拳砸向徐凤年的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