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真武帝法身再现,王仙芝一退千丈(2 / 2)

作品:《雪中悍刀行完结版大全集(1—20册)平装版

徐凤年侧了侧脑袋,轻轻摩挲了一下她的脸颊。

深呼吸一口气,徐凤年将手中那颗始终没有松开的紫雷放入嘴中,一口吞入腹,大笑道:“当年整个天下都被我吃掉了,小小几颗天雷算什么?”

徐凤年一手拎住一个紫雷,纷纷放入嘴中,当他吞掉一半紫雷后,云海消散,雷池也就荡然无存。站在三十丈外的柳蒿师瞠目结舌,哪里料到这家伙会是以这种蛮横手段破解掉他苦心孤诣造就的天象秘术。五十颗借天地借龙气借气运辛苦形成的紫雷,可以说颗颗都是价值连城,为此北宗附龙练气士不知倾注了多少心血,几名大宗师的修为甚至直接被榨干。原本雄厚的家底一下子就没了一半,柳蒿师如何能不心疼!更可恨的是那莫名其妙就境界暴涨的恶獠还打了个舒舒服服的饱嗝,对柳蒿师露出一个讥讽笑脸,懒洋洋问道:“还不跑?”

柳蒿师干净利落就开始撤退。

“难怪整整五十年都没能成就地仙境界。”

徐凤年眯起眼,冷笑道:“要是刚才一直不停脚,我还未必能拿你怎么样。不过现在嘛,已经晚了。”

徐凤年伸出一根手指,在柳蒿师眉心割出一条细微血槽。

急掠之中的柳蒿师顿时头颅裂开一般,从额头开始凭空出现一条从上往下触目惊心的裂痕,满脸血迹,狼狈不堪。但这并不是最让柳蒿师胆战心惊的恐怖,随着脸面上淌血不止,他的天象境界竟然像是洪水决堤,江河日下,一泻千里。柳蒿师清晰感知到自己的深厚境界,原本就像一座湖泊,然后眼睁睁看着湖水干涸,却完全无法阻挡湖面下降。柳蒿师痛心疾首的同时更是匪夷所思,天象境界的精髓便是与天地共逍遥,是跻身陆地神仙超然世外的前兆,哪里听说会作茧自缚,难不成那家伙有与天地并肩的成就,能够强行吸纳别人的气数,自作天地?若说是剑斩六国气运的洪洗象,柳蒿师还会有几分将信将疑,可身后那小子就算继承了洛阳的修为,也绝对不至于如此骇人。

柳蒿师几乎走火入魔,一咬牙,在势如破竹的险境中,硬是趁势崩碎自己本就摇摇欲坠的天象境界,在跌入指玄的瞬间之前,壁虎断尾,任由剩余一半紫雷滚落,如同陆地神仙一气掠出数百丈,远远抛开那个让他输得一败涂地的疯子。

徐凤年停下脚步,心中叹息,只要柳蒿师稍稍犹豫,再晚上一点点时间,他就有把握宰掉这条老狗。抬头看了眼天空,徐凤年嘴角噙满冷笑,离阳赵室不愧是如今的正统,连给赵室看门护院的一条走狗都身具相当可观的气数。徐凤年转身望向十里之外,密密麻麻的剑气,阵仗宏大。

徐凤年默默将一颗颗紫雷纳入袖中,融为气机。

洛阳挣扎着落在地上,平静道:“你去吧。”

徐凤年牵着她的手,转头跟她对视。

她凄然决绝道:“你要天下,我只要你。我不能独占,我宁肯不要。八百年是如此,八百年后还是如此。”

徐凤年突然笑了,“大秦皇后了不起啊?”

洛阳一脸震惊,后退一步。

徐凤年嘴角翘起,笑道:“我是他,他可不是我。”

洛阳神情复杂。

徐凤年蹲下去,示意她上背,柔声道:“洛阳,回北凉之前,咱们去洛阳城看一看吧?”

洛阳一脚狠狠踢在他屁股上。

摔了个狗吃屎的徐凤年继续蹲着,轻声道:“当年大秦铁骑没能踏平如今叫北莽的大漠,这辈子补上。拓跋菩萨敢欺负我女人,我……”

不等徐凤年说完,洛阳轻轻趴在他后背上。

徐凤年站起身,“回头跟你慢慢算账。”

洛阳说道:“你先打赢了王仙芝再说。”

东海武帝城。

城外有一剑悬停,停了许久,以至于起先看到千里飞剑一惊一乍的江湖人士,都渐渐失去了耐心兴趣,一些无聊的江湖人就自己找乐子,坐庄赌博那柄剑到底要停几日,押注早的,大多输了大把银子。城内有人说那柄飞剑是桃花剑神邓太阿的挑战书,很快就会骑驴入城。也有人说是东越剑池宋念卿新悟出的一剑,也有人信誓旦旦扬言吴家剑冢的老祖宗要出关了,要为吴家枯剑正名。看热闹凑热闹的说到底就是等那个“闹”字,可既然这柄剑不闹,雷声大雨点小,就对城外停剑习以为常,只有一些在武帝城土生土长的顽劣稚童,时不时攀上外城墙头,拿弹弓去射剑。期间有个想一鸣惊人天下知想疯了的佩剑游侠,掠到剑身上站定,耍了许多蹩脚剑招,结果遭来白眼无数,他也觉得尴尬,讪讪然跳下,灰溜溜出城。几乎没有人留意城中来了个双眉雪白的老家伙,他进城以后,深居简出,只是偶尔去那面插满天下兵器的墙壁下站定,看上半晌就安静返身。墙上每日都要有一柄名剑消失无踪,只是墙壁上的名剑利器实在太多,不可计数,像宋念卿当年携带十二柄剑登楼挑战王仙芝,除去碎裂的六剑,其余六柄都按照武帝城输人留下兵器的老规矩插在了墙上,这一留就留了许多年,结果其中一柄昨天就悄然不见。

双眉及膝的独臂老人又独自来到墙下,瞧着墙上较高处的一柄无主遗剑,咂吧咂吧嘴,看上去有些嘴馋,别人都是馋美色馋美食馋美酒,他就显得格外特立独行了。墙上兵器无疑以名剑居多,将近占据了半面墙壁——这也不奇怪,剑林之盛,一直是独茂武林。老人伸出两根手指,捻住一缕白雪长眉,正打定主意今晚拿那柄新近瞧上眼的长剑下嘴,蓦地咦了一声,转头望去,就见一名气韵出尘的负剑道士正好与他对望。

长眉老人问道:“龙虎山的小道士,本该挂在武当大庚角的吕祖遗物为何会在你身上?”

一身素洁普通道袍的年轻道士反问道:“前辈为何人入城内,却停剑城外?”

老人笑道:“老夫此生最后一剑,力求圆满,才好去问一问当世百年最强手,本来差不多可以入城了,可姓王的竟然破天荒出城去了,反倒是把老夫晾在一边。也无妨,等他回城就是。你是?”

道士平静答复:“小道龙虎山齐仙侠。”

老人哦了一声,“听说过,江湖上有‘小吕祖’的说法。”

下武当后一直游历江湖的齐仙侠问道:“王城主是去拦阻来自西域的无用和尚?敢问前辈是?”

老人微笑道:“什么无用和尚,是逐鹿山的刘松涛。至于老夫姓甚名谁,无关紧要,你只需知道世间仍有一剑,有望将王仙芝变成真正的天下第二。”

齐仙侠温温淡淡笑了笑。

老人手指松开长眉,“你虽是道人,却也是剑士,老夫他日若是输了,就由你跟上下一剑,十几二十年后无所谓,只要别太久,久到王仙芝飞升。”

齐仙侠轻轻作揖,然后转身离去。

柳蒿师从未如此仓皇失措,像一条落水狗,五十年天象底蕴,半炷香不到的工夫,就成了过眼云烟。确定那家伙没有追杀后,仍是一口气掠出十几里路才停下脚步,他这辈子哪里想到自己也有成为惊弓之鸟的一天。武道进阶,越是后面越是难如登天,行百里者半九十,三品到二品是一个大门槛,坐拥秘笈名师丹药的门派豪阀子弟,大多数被拦在这个门槛之外。习武本就是极其吃苦的行当,既需要根骨天赋打底子,也靠滴水穿石的毅力,跻身二品,成为一般意义上的小宗师后,马上就遇到一座更高的门槛,高到让不少恒心不足的天纵之才都会知难而退。柳蒿师见过太多具有先天优势的年轻人,不得其门而入,蹉跎到老,更别提一品四境的攀升,正因为知晓路途艰辛,即将登顶的柳蒿师才痛心疾首自己的跌境。恨意滔天的柳蒿师颓然坐地,双手插入地面,十指成钩,划出一条条泥沟。

柳蒿师心神激荡缓缓趋于平稳,从袖中掏出一方小巧古檀盒子,小心翼翼打开。开盒之后,露出一小枚丹药,没有香气弥漫,反而恶臭扑鼻,可柳蒿师却郑重其事地慢慢伸出双指,试图去拈住丹药。这颗不起眼的刀圭饵,传言脱胎于大秦皇帝出海访仙而得的半张仙药秘方,道教典籍有密言“既然不得刀圭饵,且留人间做地仙”,意思是若得此药,便可飞升,哪里需要做什么陆地神仙。柳蒿师当然清楚盒中饵药没有这等灵效,不过可以帮他稳固现有境界争取到那一丝重返天象的天大机会。

柳蒿师猛然缩回手指,盖好盒子,站起身环视四周,仍然不放心,绕弧而掠,确定方圆两里之内没有一人,这才盘膝而坐,吞下那枚刀圭饵,闭目凝神,逐渐进入“尸居龙见渊默雷声”的境地。

“呵呵。”

轻轻两字,在柳蒿师耳畔骤然响起,如同真真切切的炸雷。

王仙芝做什么事情都不急,慢性子得很,但当这个江湖上聪明的人太多了,脚下捷径多得乱人眼,到头来脚踏实地的王仙芝反而成了异类,入主武帝城之后,他的境界修为始终在稳步上涨,他既不是当时最年轻的二品高手,更不像李淳罡在跻身一品境界后数年破一境,势如破竹得无法无天,王仙芝也从未有过一步跨境的惊艳举动,相比那时直追四大宗师的一拨武学奇才,王仙芝只能算是大器晚成,可在他成就金刚体魄之后,在同等境界之中,王仙芝就逐渐有立于不败之地的趋势,何况谁都没有想到这个当年只配一旁观战的高大年轻人,大器晚成得如此之久,尤其是他徒手折断被誉为无坚不摧的木马牛后,更是让王仙芝真正登顶江湖顶峰,那以后,直到被人习惯性称作王老怪,王仙芝始终未尝一败。这个沉默寡言的老人,就那么孤零零站在武帝城楼顶,冷眼俯瞰江湖,倒骑毛驴拎桃枝的邓太阿傲然登楼,输而下楼,让赵家天子寝食难安的曹长卿登楼,也是输而下楼,以至于到最后,少有人是冲着打败这个老怪物去的,只是想着快些登楼就知足,如果侥幸能与老家伙见上一面,讨教一些武学心得,无疑是意外之喜。

王仙芝不喜欢这样的江湖。

等待那小丫头第二剑的武帝城城主挑了下眉头,不知是惊讶还是气怒。

她这一剑,让王仙芝古井不波的心境泛起一丝涟漪。

剑开天门!

天开一幕,流华绚烂。

天门一柱轰然落地。

当另一根天柱竖起,天门才算开启。

叠手拄剑的姜泥面无血色,那柄大凉龙雀被她一寸一寸推入大地。

为了阻拦王仙芝前行,这女子竟然强开天门,显然此门是为王仙芝而开,分明是要自作主张,送眼前这位举世无敌的武帝城城主一程。

姜泥嘴角渗出血丝,仍是继续推长剑入地,拼死去牵引另外一根天柱下落。

世间寥寥几人知道真相,她当年只是一个搬书上山就疼得以为自己会死的女子,只是一个只因为怕吃苦就不敢去练剑的胆小女子,只是一个读书挣些铜钱就心满意足的女子。

什么御剑,什么复国,什么剑开天门,她都没有想过,这么遥不可及的事情,她从不认为自己做得到。

她就想趁着他哪天不注意,偷偷一剑刺死他。然后这辈子就算完事了。

王仙芝依然没有阻拦她的开门一剑。

我王仙芝不想过天门,天门大开又如何?

就在此时,王仙芝突然一脚后滑,做出拒敌姿态。

一道身影破开天门流华,一拳砸向王仙芝。

王仙芝倒滑出去整整三百丈。

第二根天柱在即将支撑起天地的瞬间,烟消云散天门闭。

姜泥甚至顾不得吐出一口鲜血,痴痴望向那个身影。

身影一闪而逝,直扑王仙芝。

又是简简单单一拳。

王仙芝虽然仍是身形不倒,但狠狠倒退七百丈!

世间从未有人,能让可杀仙人的王仙芝倒退一千丈。

微风拂过,王仙芝所退千丈直线之上,尘埃飘散,一些稍高土墩土坡更是被老人后背直接破开,所幸交手双方身处荒郊野岭,没有外人看到这惊世骇俗的一幕。

王仙芝抖了抖脚腕,干脆踢掉那双破败不堪的麻鞋,双袖碎烂,也被他撕去,露出古铜色的粗壮手臂,肌肉坚若磐石,蕴藏开山裂城的力量。

武帝城临水而建,以观沧海,每年夏秋交汇,都会有白浪滔天,大潮横拖千里,拍打东城墙头。三十年以前,王仙芝每逢海上起龙卷,都会傲立东城墙头,以双臂拍浪弄潮,这三十年以来,先后换了两人替他去“打潮”,声势都不如王仙芝浩大。武夫以力证道,一直为三教中人所不齿,视作不合天道的下乘手法,是王仙芝以一己之力力挽狂澜,扭转了世人的看法,尤其是拓跋菩萨和轩辕大磐诸人相继功成名就,更让这条武道的先行者王仙芝如日中天,始终不落西山。

王仙芝神情平静,遥望脚下一线远处,气机流转鼓荡,体内如汪洋肆意。仅论内力,武评前十人,曹长卿比之天下第三的邓太阿还要出类拔萃,直追拓跋菩萨,可自称对上王仙芝,仍是难以望其项背。单论战力,甲子之前的青衫剑神与广陵江一步不退的羊皮裘老头,与之大致持平,可王仙芝却比甲子以前的自己高出一大筹不止,这也是为何东海一战,哪怕面对重返剑道巅峰的李淳罡,王老怪也仅是使出九分力而已。江湖五百年来公认的天下第一出了六七人,到了这最近百年,最终敲定由王仙芝扛鼎,而这个自称天下第二的老人,无疑要比百年前的逐鹿山魔头刘松涛更加生猛无敌。当年有甲子高龄却面容清逸如年轻人的齐玄帧站在斩魔台看天下,为天道把守关门,世间便没有魑魅魍魉可以作祟。有老而弥坚的王仙芝做定海神针的江湖,也就没有武夫可以出头,因此何谈一棵新木秀于武林?

八十年潮来潮去,当初的四大宗师变成了十年一届的武评十人,高手换了一茬又一茬,没有谁知道这个老怪物到底在想什么。

王仙芝嘴角勾起一个酣畅笑意,终于来了。

百多岁高龄的老人双膝微屈,左手摊开向前缓缓伸出,右肩低斜,右手握拳。那名不速之客两拳赠礼,送了他王仙芝足足一千丈,王仙芝万万没有不还上一礼的理由。

身穿粗麻衣裳的老人这一平淡无奇的起手式,天地之间既没有风卷云涌与其交相呼应的意境,四周也没有任何飞沙滚石的雄烈气象。王仙芝收回视线,轻轻呼出一口气,耳膜剧烈震动。穿过天门那人在两拳过后,没有乘势追击,只是在七百丈外微微停顿了一下,等到王仙芝站稳身形,这才开始第三次冲击,一步一个脚印,却不是踏在地面上,而是凌空而行,如同石子打出一串水漂,离地数尺,形成一圈圈气流涟漪,每一次踩地,都如洪钟大吕敲在王仙芝心坎上,使得王仙芝不光是耳膜震动的幅度越来越大,甚至连两侧太阳穴都开始一凹陷一突出。王仙芝仍然没有出拳的迹象,等到那人最后一跃,一步跨过百丈,重重踩地后,蓄势到了极致,一拳砸来,王仙芝耳膜与太阳穴同时猛然静止不动,这才一拳轰出!

两拳相撞。

砰一声巨响。

两人双拳之间侧面横生出由磅礴气机散开的一扇“湖面”,这抹纤薄湖面狰狞扭曲,震天响声传遍荒野,几只冬雀低空盘旋,不经意间撞上这面气墙,立即被撕裂粉碎得面目全非。

王仙芝脸庞那张不见老态的面皮如同湖水吹皱,浮现一层层细微起伏,然后缓缓归于平静。

两人出拳手臂都不约而同往后荡去,然后同时换手一拳,几乎又是一场响彻平原的冬雷震震。

王仙芝微微一笑,轻轻缩手。

那人晃了晃手臂,也没怎么胡搅蛮缠。

两人都没有挪步,但两者之间的距离却越来越远。

大地撕裂出一条宽度长度都在逐渐拉升的沟壑。

王仙芝缓缓问道:“是该称呼你北凉世子还是真武大帝?”

有一双熠熠生辉金黄眼眸的年轻男子笑道:“徐凤年就行。”

王仙芝望着年轻人那双逐渐暗淡下去的古怪眼眸,全身气机如一挂长虹向身后飘伸出去,老人有些遗憾道:“原来才一炷香的风光。也不知道规矩是谁定的,无趣。”

徐凤年讥讽道:“想要有趣,你怎么不去天上找神仙打?”

王仙芝笑道:“腐草为萤,就算真有飞升证道的天上仙人,也未必是什么好货色。”

徐凤年问道:“你是想在人间打输了一架,才能心甘情愿跨过天门?”

王仙芝摇头朗声道:“生而为人,死而为鬼,才是最实在的道理。至于神仙不神仙,在老夫看来无非是些贪生怕死的窃贼。窃钩者诛,窃国者侯,窃命者仙,所以鬼神之说,老夫只肯信一半。”

徐凤年摆手道:“不说这些有的没的,你现在要杀我轻松得很,你到底怎么说?”

王仙芝笑问道:“你还有没有机会恢复方才的境界?”

徐凤年无奈道:“难。”

王仙芝点头道:“只要有就行,老夫下次就在东海等你。”

徐凤年见老人就要转身,追问道:“你跟隋斜谷没有打起来?”

王仙芝仍是转身径直离去。

徐凤年咽下一口血水,蹒跚返身。

剑开天门处,姜泥拔出大凉龙雀,神情犹豫不决。

她不远处,白衣洛阳蹲在地上,抓起一捧泥土,望着远方。

姜泥一抬手,驭来紫檀剑匣,放好大凉龙雀,背在身上。

洛阳站起身拍了拍手,转身跟那八百年前真正倾了国的女子对视,冷笑道:“还是这副天生让男子我见犹怜的皮囊。不过如今比起以往,有心有肺多了。”

姜泥对她的说法感到一头雾水,只是对这个白衣女子天生恶感,当即瞪眼道:“要你管?!”

洛阳莫名其妙抬手,朝她做了个举杯一饮而尽的手势,哈哈大笑,然后问道:“你渴不渴?”

姜泥不想跟这个疯女人一般见识,眼角余光瞥见那个走近的身影,咬了咬嘴唇,毅然转身离去。

徐凤年停下脚步,闭上眼睛。

那一年,一望无垠的金黄麦穗,被当成贡品选送入宫单名狐的女子,怯怯走在他与大秦皇后身后小路上,还未饮下那一杯鸩酒。

徐凤年睁开眼睛,揉了揉脸颊,继续前行,走到洛阳身边。

而被徐凤年误以为会一路逃回太安城的柳蒿师,他的那颗脑袋已经被一记手刀割下,被小姑娘一脚一脚踢着向前滚动。

徐凤年本想以春神湖请神一战作为江湖收官,就已经对得住这几年拼命练刀,返回北凉以后,一般来说就再难做到心无旁骛。一品四境,已经有过三次伪境,不说后无来者,最不济也是前无古人的壮举,徐凤年已经对以后的境界提升不抱期望,在北凉安安心心做个土皇帝就足够。可怎么都没有想到真正的收官之局,会是如此惨烈——宋念卿地仙一剑仍是战死,柳蒿师的天象碎境,最后甚至要跟王仙芝打上一场。

徐凤年静静站在这位白衣魔头身边,一身修为都已还给洛阳,一来一回,她的境界损耗巨大,天下第四应该仍是天下第四,可与武评随后洪敬岩等人的差距却不可避免地缩小,徐凤年自己更是一穷二白,原先跌到二品的内力,也所剩无几,如果说身躯体魄是一栋气机充盈的楼房,那么徐凤年就称得上是家徒四壁了,尤其是被柳蒿师毁去大黄庭池塘中的紫气金莲幼株,更是让他苦不堪言。

徐凤年默诵口诀,试图凭借在北莽悟得的起火得长安之法,凝聚真气内观起火,去流转百脉,可惜些许真火自脚下涌泉穴起,才至玉枕便成强弩之末,连泥丸都过不去,徐凤年神情枯槁,放弃挣扎。乡野一阵清风拂面,一股泥土气息扑鼻而来,徐凤年手脚冰凉,只得双手插袖御寒。

洛阳淡然问道:“王仙芝到底有多强?”

徐凤年跺了跺脚,望向天空,轻声道:“王老怪硬扛两拳时也就出了五分气力,最后约莫有八分。”

洛阳对此不做评价,平静道:“我会带丹婴回逐鹿山,三年后在城外相见。你现在仅余下邓太阿赠送的几把飞剑,别随随便便死在归途。没死在宋念卿和柳蒿师手上,没死在王仙芝拳下,要是到头来死在无名小卒手里,就是个天大笑话。”

徐凤年坦然笑道:“我的确是没什么后手,可赵家天子那边也差不多一样黔驴技穷,没有韩貂寺和柳蒿师两大顶尖高手坐镇的太安城,仅比纸糊稍好一点,我要是曹长卿,直接就去京城摘了皇帝头颅。江湖事了,以后就看北凉如何见招拆招,我的武学修为如何,其实已经无关大局。”

并肩而立的洛阳讥诮道:“拼家底,你们徐家拼得过赵家?曹长卿这时候有胆子去太安城闹事,恐怕就没命复国了。”

徐凤年皱眉道:“不就还剩下个鬼鬼祟祟的吴家剑冢给朝廷撑腰吗?”

洛阳冷笑反问道:“就?”

徐凤年感慨道:“确实,我娘亲出自吴家,邓太阿也是,吴六鼎和他的剑侍翠花更是,宋念卿的第十五剑就已经有那样的气魄,想必那柄素王剑的主人,更是高深莫测。”

洛阳犹豫了一下,问道:“你为何不练剑意?”

徐凤年自嘲道:“珠玉在前,见过太多剑道高人,不是不想,是不敢啊。”

徐凤年猛然回神,“是剑意不是剑?”

不过洛阳已经不见踪迹。

原地驻足不前的徐凤年环顾四周,天地清明,气象萧索,就这么一直发呆。不知过了多久,他慢慢闭上眼睛,记起了许多往事,许多旧人。在脑海中走马观花,直到幽燕山庄的那场亲手借剑,刘松涛疯癫后的《无用歌》,以及亲见城内天地并拢一线。当一个人手头太过阔绰时,往往眼花缭乱,不知道应该珍惜什么。

徐凤年抬臂伸手一拂,好像是推掉了杂乱案桌上的一样物件,“山岳退散。”

不见武当,不见龙虎,不见徽山,不见所有名山。

拂退脑海中的天下山岳之后,徐凤年第二拂,“江海退散。”

不见春神,不见波阳,不见青渡,不见一切江湖。

第三次推拂,“城楼退散。”

不见襄樊,不见神武,不见太安,不见一切城池高楼。

第四拂拂退草木。第五拂拂退日月。第六拂拂退世上众生。

这一刹那天地之间,徐凤年仿佛茕茕孑立,仍然闭眼,却在漆黑中“茫然四顾”,不知在寻找什么。

等到徐凤年以为就要无功而返的时候,却骇然发现无法睁眼,如同练刀之前许多次午睡时遭遇的鬼压床,如何都睁不开眼睛恢复清明,分明是误入歧途的征兆!以往有道门大黄庭傍身,徐凤年修行路数不管如何驳杂,不管如何剑走偏锋,根本不用担心会沦落到走火入魔,可此时大黄庭已经荡然无存,正是徐凤年根基最为动荡不安的时刻,他又一时起意,想趁着与王仙芝巅峰一战后的残存余韵,抓住那一丝可遇不可求的明悟,希望可以一步登天,直接跻身天象甚至是陆地神仙的伪境,学练气士去撷取那稍纵即逝的凤毛麟角。

欲速则不达,何况徐凤年经历过三次伪境,本该每次升境都更加如履薄冰,外人根本不敢想象有人会像徐凤年这样不知死活,无异于自寻死路。既然无法醒来,徐凤年竟然在不知深浅的伪境中笑了。

先前拂退山河,此时便慢悠悠一抱一揽渐渐收回所有山河景象。都说请神容易送神难,可徐凤年发现在此境中完全颠倒乾坤,好在他也不急,按照常理,无论武道还是天道修行,都以心猿意马为大忌讳,徐凤年干脆反其道而行之,放任自流。依稀之中,徐凤年好似看到了怀捧布鞋的宋念卿被一众心神凄凉的剑池弟子抬入一辆马车,看到了一个脚踢头颅的少女背影,看到了袈裟飘摇的僧人长掠而来,看到了白衣女子带着一袭朱袍去而复返又去。

然后徐凤年的“视野”瞬间抛远千万里,既看到了一位年轻俊雅道士为人守坟,也看到了南海的潮涨潮落,一名中年剑客御剑劈波斩浪,还看到了一头似马非马似鹿非鹿的古怪灵物拾级上山,到了天师府门前。

最后看到了山清水秀的一个小村外,一个蹲在河边痴傻发呆的幼龄稚童突然开了窍,灵气四溢,回到村子见到一扇窗户所贴剪纸的那一抹红,稚童便心生莫名欢喜。

徐凤年终于睁开眼睛,抹了抹脸,不知不觉已是满脸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