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观音宗寻衅幽燕,徐凤年临湖拒敌(2 / 2)

作品:《雪中悍刀行完结版大全集(1—20册)平装版

老妪直直望向徐凤年,后者赧颜一笑,喊道:“徐婴!”

湖面如同一剑斩裂,朱袍阴物率先浮现当空,对十五名海外仙家,悲悯相一双紫金眸子熠熠生辉,微微转动,扫视一遍。

哪怕那容颜俏媚的少妇练气士,被它盯上一眼之后,也压抑不下心中潮水般的恐惧。

老妪一笑置之,轻声一句,“徐公子功德无量。”

然后便转身踩湖离去。

十四名练气士陆续跟上,悟得指剑的女子等名义上的太上师伯祖浮出水面后,拉出浑身湿透的虽然年轻辈分却高到无法无天的赤足女子,回眸一笑,这才离去。

赤足女子转头冷哼一声,飘然远去。

湖上一群白蝶飘飞。

老妪放慢脚步,来到赤足女子身边致歉道:“师伯,方才弟子不得已直呼名讳。”

赤足女子抽了抽精致鼻子,摆手道:“没事,我就是记恨那头阴物。”

老妪笑道:“俗人仙人一纸之隔,天魔天人一线之间,它已不是阴物了。否则老妪便是拼上性命,也要出手。”

看模样尚未二十的年轻女子问道:“为何阻拦我接下那人一刀?”

老妪沉声道:“既然是李淳罡的徒弟,未必不能借力开天门。”

年轻女子恨恨道:“等着!”

老妪柔声道:“师伯,地肺山恶龙为武当李玉斧所伤,正是采撷墨骊的大好时机……”

说到这里,老妪露出一丝尴尬。

赤足女子俏皮一笑,抬起一脚,湖底被带出一大片顺手牵羊而来的飞剑“鱼群”,跳出湖面,又蹿入湖中,继续游弋。

这场雷声大雨点也是不小的湖上酣战,虽然没有分出你死我活,却也已经让幽燕山庄三四百号江湖人士震撼得心神激荡。

徐凤年本想借剑在先,就得有始有终,再来还剑一次,顺便抖搂抖搂风采,不承想粗略估计,少了足足两百柄剑,这让徐凤年忍不住转身对着湖面破口大骂。

这样一来,怎么好开口拐骗幽燕山庄去北凉效力?

下次见面,一定要跟羊皮裘李老头一样,打得你赤脚哭着回南海。

等到徐凤年重新披上蓑笠,提鱼竿拎鱼篓登岸时,剑痴王小屏早已不知所踪,青鸟安静站在岸边,接过公子手上物件。鱼篓中空无一物,徐凤年有些汗颜。听潮湖里的锦鲤别说钓鱼,你就是弯腰拍水,也能让几尾鲤鱼跳到手上,徐凤年在湖上挨冻,辛辛苦苦钓了个把时辰,结果无功而返。除了刘文豹小跑而至,幽燕山庄张冻龄、张春霖父子,还有叛出观音宗的妇人也赶来,俱是发自肺腑地感激涕零,不等徐凤年说什么,张冻龄好歹也算是一州江湖魁首,二话不说就要下跪磕头,徐凤年连忙扶住,不让他如此行大礼。捧了满怀名剑的张春霖更是满脸崇敬,恨不得当下就要拜师学艺。徐凤年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没有道破实情,难得装了一次行侠仗义的好汉,言辞客套,“庄主借宿在先,徐某人还礼在后,互不亏欠什么,张庄主莫要太过上心。实话说来,这次跟幽燕山庄借剑千余柄,到头来给那帮南海练气士偷走不少,徐某当下愧疚难当。”

张冻龄一直以为必死无疑,哪里计较那批被顺手牵羊而走的数百把剑,何况庄子上珍藏的几十柄名剑都还在,像那张春霖佩戴的无根天水,以及龙须、烽燧、细腰阳春、杀冬,无一例外都物归原主。张冻龄为了身边女子尚且舍得封闭世代相传的龙岩香炉,又岂会重视庄子所藏名剑重于相濡以沫的妻子?张冻龄讷于言辞,此时不知如何感恩戴德,才能报答一二,如此一个响当当的大老爷们儿,只是嘴唇颤抖,握住眼前白头年轻男子的手,一切尽在不言中。

徐凤年没有急于返身尺雪小院,直截了当说道:“幽燕山庄还有三年时间去铸造剩余符剑,我家中恰好有几柄材质类似木马牛的大秦古剑,等我回府,近期之内就会让人送来庄子,大抵可以帮庄主解燃眉之急。”

张冻龄一脸愕然,喃喃自语:“这如何使得?世人都说滴水之恩涌泉相报,可既然是涌泉之恩,张冻龄又该如何回报?”

徐凤年笑了笑,“湖上拦截南海仙家,只是意气使然,可之后那几柄大秦古剑,还得跟幽燕山庄做笔买卖,不是白送。”

最怕亏欠人情的张冻龄如释重负,频频点头道:“如此最好。若是恩人不嫌弃,幽燕山庄所有密室,便是龙岩香炉也对公子大开,任由公子搬走,除去犬子所佩无根天水是及冠礼赠物,不好卖给公子,其余便是杀冬、龙须、烽燧和细腰阳春四柄藏剑在内,庄上所有喊得出名号的古剑利剑,都可以让公子一并拿走。再者,数位先祖当年游历江湖,偶有奇遇,幽燕山庄对于练气一事小有心得,那几本秘笈,张冻龄只留下摹本,原本都由公子拿去。庄子上还有些田契金银……”

张冻龄正说得起兴,被妻子扯了扯袖口,猛然回神,才自知失态,讪讪一笑,心想以这位公子的家世底蕴,哪里瞧得上眼那些黄白俗物,醒悟之后,抱拳致歉道:“是张冻龄俗气了,公子切莫怪罪。”

徐凤年回望湖面一眼,转头笑道:“去尺雪小院慢慢谈?”

张冻龄自不敢有半点异议。

一行人到了小院,管事张邯已经把三名串门婢女连坑带骗带离院子,只留下两名本就在尺雪做活的丫鬟。主客双方围炉而坐,少庄主张春霖没敢坐下,壮着胆子打量这位年龄看上去与自己相差不多的公子哥。可能是徐凤年的借剑太过惊世骇俗,张春霖误以为这位白头剑仙仅是瞧着年轻,实则已经活了好几甲子超然物外的世外仙人。

徐凤年饮了一口黄酒,“庄主有没有想过把幽燕山庄的基业搬出去?”

北凉缺土地缺金银,但最缺人才。幽燕山庄代代相承的高超铸剑手艺,是渔不是鱼,庄子上那近百号一辈子都在跟铸造打交道的能工巧匠,可不是几柄名剑可以衡量的价值,对铁骑雄天下的北凉来说殊为可贵。接下来朝廷一定会在盐铁之事上勒紧北凉脖子,步步逼近,徐凤年不得不未雨绸缪,如果有一大批经验老到的巧匠在手,就等于节省下一大批铁矿。

张冻龄愕然之后,苦涩道:“恩公,实不相瞒,这两年眼看铸造符剑完工无望,张冻龄也曾犹豫是不是携妻带子浪迹天涯,躲藏苟活,可每次到了龙岩香炉前,就都没了这份念头。数百年二十几代人的祖业,张冻龄可以死,但祖业不能毁在张冻龄手上,不说其他,每年清明祭祖扫墓,后辈子孙不管如何不出息,总得去做的。”

徐凤年点点头,没有强人所难。

张冻龄大气都不敢喘,英雄气短,更是满心愧疚,只觉得万分对不住身前慢饮黄酒的恩公。

徐凤年笑道:“那我就以剑换剑,取走龙须、烽燧在内的九柄名剑。”

张春霖急眼了,匆忙插嘴道:“恩公,小子所佩这柄无根天水也拿去,庄上便是砸锅卖铁,怎么都要凑足一百柄好剑才好还恩。”

张冻龄洒然笑道:“是该这样,恩公如果嫌弃一百柄剑太过累赘,幽燕山庄亲自送往府上。”

张春霖毛遂自荐道:“小子就可以做这件事情,正巧想要游历江湖历练一番。”

徐凤年也没有推拒,抬头看了一眼风流倜傥的张春霖,“徐某此番出行,有两辆马车,其中一辆可以用作装载百剑。不过无根天水就算了,君子成人之美,小人才夺人所好,徐某本就不是什么君子,却也不想当个小人,吃相太过难看。好不容易在庄主和夫人面前有些江湖好汉的意味,不能眨眼之间就破功了。”

张冻龄是不苟言笑的粗朴性子,听闻这话也是咧嘴一笑——这位恩公倒真是性情中人。庄主夫人更是一些隐藏心结次第解开,眉目舒展,越发温婉恬淡。江湖阅历谈不上如何丰富的张春霖更是哑口无言,在这位年少成名的少庄主看来,既然这位恩公已是亲眼所见那般举世无双的剑仙风采,谈吐也该是不带半点世俗气的,哪里想到言谈之间如此平易近人。徐凤年抬手借剑一观,张春霖手忙脚乱递出烽燧一剑,看得屋外门口两位丫鬟相视一笑——少庄主平日里可都是温文尔雅得很,便是迎见江湖上的大侠前辈,也从不见他如此拘束紧张。

徐凤年抽出半柄名剑烽燧,剑身如镜清亮似水,徐凤年眯眼望去,笑道:“方才在湖上切磋,有一位女子练气士使出了指剑,据说可以指山山去填海,指海海去摧山。你们幽燕山庄练气与练剑并重,对这个有没有讲究?”

张冻龄一脸古怪,张春霖聚精会神,不肯漏过一字,倒是庄主夫人柔声道:“恩公有所不知。观音宗擅长练气,其中惊才绝艳之辈,可以去指玄和天象两种一品境界中摘取一鳞半爪,美其名曰龙宫探宝。从指玄中领悟,较之更高一层的天象,相对简单,但也仅是相对而言,一般练气士,便是穷其一生,一日不敢懈怠,也未必能做到,委实是太过考校练气士的天赋机缘。湖上指剑之人,取法道教符箓飞剑派的点符之玄,点天天清明,点人人长生,点剑剑通灵,三重境界,依次递减。那名练气士不过三十岁年纪,能有此境,只要甲子岁数之前点剑再点人,未必不能百岁之前去点天,从天象中拣寻物华天宝。练气士之强,自然不在体魄,而在练气二字。”

夫人犹豫了一下,轻轻呼出一口气,神情复杂道:“为首练气大家乃是本宗长老‘滴水’观音,最擅驭水,袖中净瓷瓶重不过三两,传言却可倒水三万三千斤。”

徐凤年手指抹过古剑烽燧,笑道:“看来是这位练气大家手下留情了。”

张春霖冷哼一声,“恩公在湖上画出雪剑数万柄,那老妇人分明是知难而退。”

徐凤年摇头道:“我那些手笔,不论是借幽燕山庄的实剑还是湖上造雪剑,吓唬人可以,说到真正伤人,就稀松平常。”

张春霖正要为心目中顶天立地的神仙恩人辩驳几句,徐凤年已经笑道:“少庄主,我其实跟你差不多岁数,不妨兄弟相称。”

张春霖张大嘴巴,张冻龄和妇人也是面面相觑,不敢相信这名年轻剑仙真是二十几岁的男子。

几乎算是萍水相逢,交浅不好言深,张冻龄三人也就不好意思继续赖着不走,起身谦恭告辞,除了无根天水,其余几柄名剑都留下。徐凤年闭上眼睛,回忆湖上女子练气士的指剑手法,有模有样在烽燧剑上指指点点,哈气印符,大概烽燧不是那符剑,徐凤年也仅是有其形而无其神,没有半点气机动静。王小屏进入屋子坐下,自己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斜瞥了一眼不断重复指剑烽燧的世子殿下,沙哑开口:“指法无误,确是练气指玄一妙,可是没用,观音宗自有独门气机导引。武当号称天下内功尽出玉柱,许多秘笈流传山外,亦是一字不差,为何仍是寥寥无几人可入正途?无他,阴阳双鱼,失其一便全然失去精髓。”

徐凤年点点头,转移话题,“小王先生,取一柄剑当佩剑?”

王小屏也不客气,探手一抓,握住了一柄古剑龙须,叩指一弹剑鞘,院内风雪骤停,王小屏点头赞道:“就这把了。”

徐凤年一笑置之。

王小屏平淡道:“你如何应对韩貂寺的截杀?”

徐凤年叹气道:“只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了。”

王小屏摇头道:“你虽有指玄女子轩辕青锋,枪仙王绣的刹那,再加上天象阴物傍身,即便还有我届时出剑,一样未必能全身而退。”

徐凤年讶异道:“这还不够?”

王小屏反问道:“天下第十一王明寅死在你眼前,你就真当这些高手不是高手了?再者,王明寅的天下第十一,仅是离阳王朝的十人末尾。韩貂寺则不然,他是当之无愧的天下十人之一,更是最为擅长以指玄杀天象。只要韩貂寺舍得一条性命,要杀你,绝非如你所想的那么艰难。江湖顶尖高手竞技,一种是对敌王仙芝,倾力只为切磋;一种是当时犹在天象的曹长卿对阵指玄感悟仅在邓太阿之下的韩生宣,互有保留,留有一线余地;最后一种,才是彻彻底底的生死相搏,肯这样做的韩貂寺,便是儒圣曹长卿也要头疼。”

王小屏语不惊人死不休,“我奉劝你到时候对上韩貂寺,不要轻易让朱袍阴物出手,它能跟柳蒿师斗个旗鼓相当,恐怕在韩貂寺手下不过五十招,就要修为折损小半。擅长指玄杀天象,不是一句空话。你一旦让阴物反哺你内力,跟韩貂寺死战,到时候阴物遭受重创,你能好受到哪里去?说不定韩貂寺就等着你如此作为。到时候我王小屏就算不惜性命护着你,也难如登天。在我看来,你只能用使用刹那枪的她,加上暗中潜伏的死士拿一条条命去填补窟窿,耗费韩貂寺的内力,然后寄希望于那名徽山女子会替你拼死一战,最终交由我三剑之内决出胜负。胜了,万事大吉;输了,你自求多福。”

徐凤年苦笑道:“何谓天下第十?这便是天下第十人的能耐吗?”

王小屏冷笑道:“杨太岁问心有愧,这些年跌境跌得一塌糊涂,你能独自杀他不算什么大本事。至于第五貉,他的指玄是不弱,可比起能与邓太阿比拼指玄的人猫韩生宣,仍是不值一提。算你运气不好,若是将韩貂寺换成天下第九的断矛邓茂,有天象阴物护着你,也会轻松一些。”

徐凤年闭上眼睛,喃喃自语:“陆地神仙之下韩无敌吗?”

徐凤年喝过了黄酒,走出院子走向卧虎山凉亭,一路行去,鹅毛大雪拂了一身仍满肩。应该是张冻龄扮黑脸发了话,没有闲杂人等凑来套近乎,紫衣女子靠着凉亭廊柱,双腿伸出,面朝湖水,膝上搁放有一架古琴,徐凤年走入亭中,也不见她有丝毫神情涟漪。

徐凤年开门见山道:“韩貂寺在三百里以内就会出现,你打算出几分力?你我事先说好,我就能量力而行。”

轩辕青锋皱了皱眉头,“那只人猫不过指玄境界,值得你如此兴师动众?”

徐凤年坐下后,平静道:“一来韩貂寺是公认的邓太阿之后指玄第二人,臂绕红丝,弹指断长生的手法,肯定比我厉害太多。二来我就怕他来个莫名其妙的天象境,就不是指玄杀天象那么简单了,到时候真得吃不了兜着走。皇子赵楷一死,扶龙无望的韩生宣差不多生无所恋,恨我入骨,如果能杀我十次绝对不会只杀九次。徐婴是天象境,不合适出手,我现在就担心王小屏出剑之前,韩生宣毫发无损。”

轩辕青锋双手搭在琴弦上,“你知道上次西域围剿韩貂寺吗?”

徐凤年点头道:“白狐儿脸没有说一句话,只能从戊那边听到一些琐碎。你们三人带有一千六百精锐北凉轻骑,总计三次碰面韩貂寺,都被他逃出包围圈。其中一次为他斩杀骑兵四百人,硬生生扛下戊的一根铁箭,白狐儿脸搏命一刀还是没能砍断他的手臂,只是斩去一团红丝。另外两次,戊说你受伤都不轻。其中一次要不是你撞上几位道行不差的西域密宗老僧,汲取内力,吸成人干,你的心弦就要被人猫彻底崩断。”

轩辕青锋点头道:“三次围杀,你嘴里的白狐儿脸都搭上了性命上阵,如果不是这家伙不计生死,北凉轻骑早就给韩貂寺反过头来截杀,一点一点蚕食殆尽,我和死士戊哪里经得起这个老阉人几次针对?说到底,他还是想蓄力刺杀你这个正主,没将我当作一盘菜而已。若非如此,他完全可以在最后一场围剿中,跟我们三人和一千余百骑兵互换性命。下徽山之前,我何等自负,只觉得可以在天下十人中轻松占据一席之地,挤掉邓茂都不在话下,对上不过才是第十的韩貂寺之后,才知道以前是多么无知。侥幸活着返回北凉之后,我对自己说,这辈子在成为陆地神仙之前,都不要傻乎乎去找韩貂寺的麻烦。”

徐凤年轻声道:“我知道了。”

轩辕青锋依旧没有转头,轻声问道:“是不是很失望?”

徐凤年双手抱着后脑勺,“没。”

轩辕青锋笑问道:“方才在湖上大费周章,跟一帮练气士打得天翻地覆,是不是担心自己死了,就跟李淳罡一样,被江湖说忘记就忘记了?”

徐凤年笑了笑,“还是你懂我。”

轩辕青锋瞥了一眼徐凤年腰间北凉刀,好奇问道:“你怎么应对那个可以双手生撕巅峰时符将红甲的人猫?”

徐凤年要么就是心中没底,要么就是没有推心置腹,含糊说道:“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轩辕青锋没有刨根问底,看着徐凤年伸出手掌轻轻摇晃,将雪花拂去,百无聊赖之后,起身离去。轩辕青锋往后一靠廊柱,脑袋撞在柱子上,发出轻轻的砰一声,不知过了多久,她低头望去,犹豫了一下,弯腰给裙摆系了一个结。

当天黄昏,幽燕山庄就凑足了两大箱子庄子珍藏多年的名剑,小心翼翼搬到了尺雪小院。不知为何,王小屏在拿到龙须之后,仍是多要了两柄,一柄短剑“小吠”,一柄宽剑“割鹿头”,在幽燕山庄仅算是上乘好剑,只是距离名剑仍有一段差距。徐凤年对此不闻不问。在洪洗象下山之前,剑痴王小屏是当之无愧的武当剑术第一人,杀人荡魔的手腕,甚至还要超出两位师兄王重楼和俞兴瑞,剑意之精纯,放眼天下也是名列前茅,毋庸置疑。王小屏取了三剑,徐凤年大抵可以猜出一些端倪,三剑在手,对上韩貂寺那也就是三剑的事情,不成功便成仁。

晚饭时分,徐凤年单身赴会,幽燕山庄这边除了张冻龄、张春霖和庄主夫人,还有两名张冻龄结识半辈子的至交好友。一个叫曹郁,使用一双蛟筋鞭,四十岁进入二品小宗师境界后,已经停滞整整十年,非但没有跻身一品境界的迹象,反而有了逆水行舟不进则退的可怕苗头,这些年走南闯北,四处寻访高人,切磋武艺,都没能有所裨益。另一名是用剑的名家,姓段名懋,所谓的名家,那也仅是一州境内罕逢敌手,走得是偏门路数,修术不修意,算是邓太阿的徒子徒孙。江湖便是如此,瞪大眼珠子盯着鳌头人物如何证道,万千后辈就一门心思模仿。段懋生平最得意的一笔战绩,便是始终未进二品,却仗着剑术诡谲,击败了两名小宗师。曹郁和段懋,在地方江湖上,几乎都算是打个喷嚏都能震上一震所在州郡的通天人物,不知凡几的江湖儿郎为了能够拜师门下,费尽心机。毕竟大多数人一辈子都不可能接触到那些飞来飞去的神人仙师,能够勉强离手驭剑几尺,也就差不多等于御剑的无敌剑仙了。吴家剑冢稚子驭剑碎蝴蝶,这类说法,也就听上一听,谁都不会当真。

曹郁和段懋都是老江湖,知道避开忌讳,没有大煞风景纠缠着徐凤年的隐秘身份,不过眼中的炙热渴望无法掩饰,一个急于稳固境界,不求到达那传说中的一品,只求不跌出二品;另一个习剑,突然遇上徐凤年这么一个动辄驭剑千百的恐怖隐仙,眼巴巴想着能从白头剑仙嘴里得到一两句金玉良言,说不定就能让剑术突飞猛进。可惜那名不知真实年龄的陆地神仙始终不开金口,好在曹郁和段懋期望不高,能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顿饭,也觉得脸面有光,以后走出幽燕山庄与同辈晚辈说上几句,那也是堪称惊世骇俗的精彩段子了。你听过李淳罡在牯牛大岗一声剑来,可你见过有人驭剑百千去劈湖斩仙人吗?

酒足饭饱,段懋旁敲侧击问道:“徐前辈,湖上那十几位白衣仙家,果真是南海观音宗的练气士?前辈你能够以一敌十几,最不济也有指玄境界了吧?”

平白无故得了一个前辈头衔的徐凤年心中好笑,面无表情,似乎在回味湖上巅峰一战,落在曹段两人眼中,自然不是什么自负,而是高人该有的矜持。

晚饭之后,众人移步幽燕山庄一栋别致雅园。园内遍植紫竹,大雪压竹叶,不堪重负,时不时传来砰然作响的折竹声响。雪夜红泥小火炉,府上身段最为曼妙的丫鬟玉手温酒,更有满头霜白的剑仙坐镇,共饮杯中酒,不曾有过这种经历的曹段二人尚未饮酒,便已醺醉几分,这要传出去,怎能不是武林中一桩佳话美谈?

段懋感慨道:“前辈那一手以雪做万剑,真是惊天地泣鬼神的神仙手笔,段懋此生都会铭刻五内,心向往之。”

曹郁也不甘落后,击掌赞道:“曹某人虽不练剑,可亲眼见到前辈湖上一战,此生已是无憾!只恨当年没有提剑走江湖啊!”

徐凤年恍惚间,好像回到了纨绔世子时,被身边膏粱子弟溜须拍马的场景,不由怔怔出神。

就在此时,一袭色泽极正的刺眼紫衣走入视线。

她的紫,跟灯笼照映下的那一片紫竹林相得益彰。

裙角收拢做一挽结,显得她身形越发婀娜。

她没有落座,只是对徐凤年说了一句很多余的废话,“我还是不会出手。”

徐凤年讶异道:“我知道了啊。”

轩辕青锋默然转身。

张春霖目不转睛,心神摇曳,不输当初观战湖上互杀。

世间还有这般妖冶动人的女子?

徐凤年身体微微倾斜,手肘抵在榻沿上,嘴角翘起——这婆娘竟然也会良心不安?

张春霖小心翼翼问道:“恩公,这位姑娘是?”

徐凤年笑道:“萍水相逢而已。”

曹郁和段懋同时咽了一口口水,脸色有几分不自然。因为他们都记起当今江湖上一位崛起的女子,也是常年紫衣,来自徽山大雪坪。外人只知道牯牛大岗飞来横祸,降下一道粗如山峰的紫色天雷,轩辕家族内可扛大梁的顶尖高手几乎死绝,以为轩辕氏男子死了一干二净后,就要衰败,不承想轩辕青锋横空出世,小道消息铺天盖地,都说她是喜好烹食心肝的女魔头,而且擅长采阳补阴,阴毒至极。这般为害武林的狠辣女子,人人得而诛之。关键是她跟北凉世子有千丝万缕的牵连,寻常匡扶正义的白道人士,也不敢轻易出手。

徐凤年突然闭上眼睛,伸出手指狠狠抹了抹额头。

然后低下头,佯装举杯饮酒,却死死咬住牙根。瓷杯纹丝不动,杯中酒水起漩涡,如龙卷。

徐凤年一手握杯,一手覆杯。眉心一枚印痕由红入紫。

陪伴饮酒诸人只当这位江湖名声不显的散仙出神沉吟,自顾自碰杯对饮,不敢打扰。张春霖向来眼高于顶,以幽燕山庄虎老架不倒的武林地位,自身又出类拔萃,生得一副好皮囊,对寻常倾慕于他的女子都止于礼仪,半点不去沾惹,不知为何见到那名冷如霜雪的紫衣女子后,便一瞬痴心,只是不知她与恩公是什么关系,天人交战半晌,眉宇间仅是彷徨落魄,凄然独饮。知子莫若母,叛出南海孤岛的妇人轻轻叹息。张冻龄性子粗糙,细微处察言观色的功夫不够火候,只顾着跟曹段两位世交好友推杯换盏。

徐凤年悠悠然长呼出一口气,曹郁、段懋二人停杯转头,一脸匪夷所思,只见那一缕雾气飘荡如游走白蛇,在空中好似扭头摆尾,所过之处,碾雪化齑粉。徐凤年放下酒杯猛然起身,告辞一声,径直走向尺雪小院,过院门而不入,步伐飘浮,几乎是踉跄前行,面容狰狞的他犹豫了一下,当空一掠,身形如同一根羽箭直直坠入湖中,沉入湖底。

紫竹林这边不知真相,面面相觑,都看出对方眼中的疑惑震惊,难不成这便是江湖上传闻的口吐剑气如蛟龙?

王小屏自打上山后第一次握剑,在武当众多师兄弟中展现出卓绝的天赋,一直被视为为剑而生的极佳剑胚,他自己也一直坚持将来某一天要为剑而死。交错背负有幽燕山庄烽燧、小吠、割鹿头三柄剑,这位剑痴缓缓来到湖边,为湖底年轻人镇守湖面。

当初徐凤年上武当,王小屏不以为意——一个劣迹斑斑的纨绔子弟,跑到山上练刀,能练出什么出息?大师兄不惜拿一身大黄庭修为去换“武当当兴”四字,更是让王小屏怒意满怀,赌气之下,就干脆下山磨砺剑心,求一个眼不见为净。时至今日,抛开真武转世那一层身份,不说武当山的伏笔,王小屏对徐凤年也谈不上有太多好感,不过就纯粹武道历程而言,确实有几分欣赏。

吕祖曾言,我辈修道,莫要修成伶人看门狗。

王小屏盘膝而坐,枯坐到天明。

幽燕山庄往南三百里是江南。

一场突如其来的连绵大雪,银装素裹,万物不费银子披狐裘。清冷雪夜中,一名黑衣老者踏白而行,双手入袖而藏。所行之地,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最近一处歇脚村子也在三十里以外,寻常老人十有八九就要冻死在这雪地里,不过看老人行路气韵,颇像有些武艺傍身的练家子,虽未太多高人跋扈的气焰,想必应该不至于冷死在路途。老人一袭宽袖黑袍,一双厚实锦靴沾雪,满头霜白发丝,当头落雪不停,倒像是霜发之上添雪华,有些冷冷清清的意趣。

老人走得面无表情,目中无人无物,哪怕是十几位白衣仙家飘然而过,如一只只踏雪飞鸿,何况其中一名年轻女子身后还携带了百柄飞剑浩然御剑行,黑衣老人也仍是视而不见,只是直视前方,如此一来,反而是素来超脱尘俗的练气士们多看了几眼。练气士以观天象望地气看人面著称于世,打量之后,犹然捉摸不透。为首老妪轻轻一拂袖,将一名身形略微停顿的宗门晚辈推出几丈外,她则停下。大雪铺盖,谈不上什么路不路,可这位在幽燕山庄外面对徐凤年那般阵仗还不出手的老妪,竟是有了晚辈遇上前辈,故而避让一头的谦恭姿态。练气士分作两拨,一拨已经掠出黑衣老人所行直线,老妪身后那一拨则静止不动。不说那驭剑的赤足女子眼珠子滴溜溜转动,一脸费解,便是悟出指剑的观音宗嫡传弟子也有些讶然,更别提其余此趟出行历练的练气士,都望向那名径直远远擦肩而过的老头子。

黑衣老人骤然停下脚步,没有转头,但众人都察觉到这位高大黑袍老者散发出一缕气机,死死锁定住了宗门滴水观音。

老妪脸色如常,只是双脚深陷雪中。

瞬间如一尊老魔头降临的黑袍人收回气机,抬头望北,眨眼时分过后便继续前行。

作为观音宗权势长老的老妪松了口气。前一拨练气士往回飘荡,围在老妪身边,都有些动容悚然。老妪等黑衣人消失在视野,这才一语道破天机:“是韩貂寺。”

年纪最轻却是辈分最高的光脚女子嬉笑道:“人猫嘛,我听师妹提过的,因为擅长指玄杀天象,所以就是陆地神仙之下韩无敌。滴水,怎么盯上了你?”

老妪嘴角带着涩意,默不作声。还是那如世家美妇的指剑练气士出言解惑:“太上师伯,你有所不知,此獠之所以被贬称为人猫,恶名昭彰春秋,一直跟三甲黄龙士和北凉王徐骁并称当世三大魔头,除去韩生宣是离阳王朝第一权宦,是赵家天子最为信赖的近侍外,还因为他一直喜欢虐杀一品高手,上一代江湖四大宗师中,让天下练气士都束手无策的符将红甲,就是被韩生宣徒手剥去符甲,生撕身躯,挂头颅在旗杆之上。符将红甲尚且如此,更别提那些仅是一品金刚境的江湖高手了。北莽定武评,大抵是平分秋色的格局,若非这二三十年中,被这位大太监暗中不知杀去多少位金刚境高手,其中几名便被制成了残酷的符甲,导致整个江湖大伤元气,否则武评出炉的天下十人,离阳王朝绝对不会仅有五人上榜!”

美妇人小心翼翼看了眼老妪,“师叔从天象境界中悟出持瓶滴水在内三种神通,兴许是被韩貂寺给看破了,只不过不知为何最终还是没有出手。”

年轻女子哦了一声,轻轻提脚踢雪,眼神清亮,跃跃欲试。

那名坐湖却出丑的男子练气士冷哼一声,“人猫再无敌,也不是真正无敌于世,否则也不至于被曹官子三番五次进入皇宫,他哪里敢单独一人挑衅我们观音宗?”

典型的井底蛙做派,历来大门大派里都不缺这类货色,井口不过稍大,便自视等于天地之宽阔。不过观音宗虽说孤悬南海一隅,倒真是有这份底蕴去目无余子,傲视江湖。只不过对上拔尖高手中又算屈指可数的韩貂寺,这位练气士的猖狂,就有些不合时宜了。

老妪便没有助长后辈一味小觑陆地江湖的风气,摇了摇头,直言不讳,“韩生宣真要杀人,本宗唯有宗主出关以后可一战,而且胜算极小。”

此话一出,顿时四下无声。

黑衣老人一直走到天明,来到江南重镇神武城之外,城门未开,就安静等在外头,跟一些城外赶集而来的百姓杂处。夜来城内城外一尺雪,有衣衫单薄的年迈村翁在拂晓时分驾车装载烧炭碾过冰辙子驿路,为了卖出好价钱,人和牛车显然都来得早了。离门禁取消还有一段时辰,卖炭老翁深知冬雪寒重,下了车狠狠跺脚,打着哆嗦,舍不得拿鞋子扫雪,弯腰用手在牛车边上扫出一片小空地,这才抱下头顶一破毡帽的年幼孙子,让他好站在无雪的圆圈中。一老一小相依为命,谁离了谁都不安心,只能这般在大雪天咬牙扛着刺骨冻寒。小孩儿肌肤黝黑,身形枯瘦,靠牛车遮挡寒气,不忘踮起脚尖,握住爷爷的一只手,试图帮着搓热。

城内衣裘披锦的雅士可以乘着大雪天气,围炉诗赋,火炭熊熊,温暖如春,大可以酒足饭饱之后呻吟几句什么“严冬不肃杀,何以见阳春”,什么“新笔冻毫懒提,泥炉醇酒新温”,却极少有人知道贫寒人家到了这种会死人的天气,会惨到指直不得弯。满头银霜的黑衣老人瞥了一眼城头,又看了眼那对卖炭爷孙,眼神不见丝毫波动。既然不是宫中人,便不理江湖事,不杀江湖人。出宫以后,他就再没有理睬过江湖半点,否则以他的脾气,昨夜遇见那帮不愿依附朝廷的练气士,尤其是那位老妪,早就出手分尸割头颅了。

对他来说,自己已经不是什么权倾皇宫的韩貂寺,只是自作弃子的阉人韩生宣了。

当年那名可怜女子死前,将赵楷托付给他,而不是托付给赵家天子。一饭之恩,足以让这辈子最为恩怨分明的韩生宣以死相报。

韩生宣眼神一凛。

城门缓缓开启,一名白衣女子姗姗而来,走到了牛车后头,悄悄推车。

卖炭老翁察觉到异样,吁了一声,拉住老牛,停下炭车。十指冻疮裂血的年幼稚童跳下马车,看到车后头的仙子姐姐,一脸懵懂。

女子站定,笑脸问道:“牛车怎么不走了?”

小孩子不敢说话,委实是眼前姐姐太好看了。

观音宗的太上师伯弯腰摸了摸他的脑袋,笑眯眯温柔道:“我叫卖炭妞,你呢?”

稚童将双手藏在身后,怯生生回答道:“水边。”

后又赶紧红着脸补上一句:“我娘是在水边生下的我。”

女子嬉笑道:“那你喊我卖炭姐姐。”

小孩子哪来这份勇气,嚅嚅嗫嗫,不敢答话,小跑回前头,躲在爷爷身边。光脚女子轻灵跃上铺在一车木炭上的破布上,安静坐着。老牛前行得越发轻快几分。

本来涌起浓郁杀机的韩生宣缩回探袖一手,没有入城。

静等徐凤年。

江南这一场大雪终于渐小渐歇,两辆马车缓缓行驶在驿路上,一路行来,路旁多有槐柳不堪重负被积雪压断,进入江南以后,便是死士戊这般性子跳脱的少年,也逐渐言语寡淡起来。按照地理志舆图所示,前头那座城池,相距京城已经八百里有余,这意味什么,谁都心知肚明。

黄昏时分,从清晨动身就没有遇到歇脚点的马车停在一处,是一座瞧上去颇为崭新的大庙。天寒地冻的鬼天气,香客仍是络绎不绝,乘坐马车的众人就想着去讨要一顿斋饭果腹,下车以后,看到牌匾,背负三柄长剑的中年道士蓦然会心一笑。

龙虎武当两座山,关于道教祖庭之争,后者无疑落于下风,不承想在江南之地,竟然还有道观大庙去祀奉真武大帝。

入庙以后落座,兴许是庙里道人见到来客身穿武当山道袍,加以气度不凡,很快惊动了真武庙内一位地位超然的年迈道人,亲自接待这帮贵客。一问之下,得知是武当山辈分最高的几位真人之一的王小屏莅临,那真是震惊之后整张老脸笑开了花,念叨了很多遍的“蓬荜生辉”。虽说龙虎山力压天下名山洞府一头,凭借与天子同姓以及几位羽衣卿相造势的底蕴,一副唯我独尊的架势,可在俗世眼中,平易近人的武当山,尤其是大莲花峰上寥寥几位从不轻易下山的真人,也一样是得道高人的派头。王小屏游历江湖,手持一柄神荼符剑一路斩杀无数魑魅魍魉,早已在江湖上广为流传。徐凤年一行人进餐时,跟那名道人一番攀谈,才知道这座真武庙曾经毁于春秋战事,后由当地豪绅富贾耗费纹银数万两新建,占地八亩,其实已属违制,只是神武城广受旧庙香火之情,父母官们乐见其成,故而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吃过斋饭,老道人亲自领着这帮外地人去真武大殿。大殿东西各有配殿,主殿中真武大帝脚踏龟蛇,两边墙壁上皆是云气缭绕的图案。徐凤年入殿之前想入乡随俗烧上一炷香,结果被王小屏拦下,老道人瞥了一眼,也未深思。徐凤年站在蒲团之前,想着当年姐弟四人登上武当,大姐四处逛荡,二姐就拉着他鬼鬼祟祟绕到了真武雕像身后,亲眼看到她拿袖中匕首刻下“发配三千里”那一行小字,当时孩子心性,只觉得二姐如此大逆不道,只有过瘾解气。徐凤年抬头望向那尊塑像,长呼出一口气。老道人是头回见到如此年轻竟是白头的香客,不知为何,香客都扎堆在外边,此刻大殿出奇寂静,眼中年轻公子哥满头霜雪,白衣白鞋,衬托之下,主殿内犹如神灵恍惚,仿佛那尊真武大帝雕像都有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仙灵气,一直把好奇心都偏向武当剑痴王小屏的沧桑道人,在心中忍不住道了一声奇了怪哉。

徐凤年,徽山紫衣轩辕青锋,三剑在背的王小屏,一杆刹那枪安静藏在马车底做轴的青鸟,少年戊,满腔热血想要去北凉施展抱负的刘文豹,这六人走出香火鼎盛的真武庙,走向马车。钻入车厢前,徐凤年突然对轩辕青锋说道:“你就在这里止步,柳蒿师在南边偷偷迁往京城的柳氏后人,你去截杀一次,能杀几个是几个,也别太勉强,能够不泄露身份是最好,也别穿什么紫衣了,毕竟你的根基还在广陵道辖境内的徽山。”

轩辕青锋冷面相向,一双秋水长眸,布满不加掩饰的怒意。

徐凤年不以为意道:“既然你决定不出手,那就暂时分道扬镳,总比到时候让我分心来得好。”

轩辕青锋直截了当冷笑问道:“你是记恨我不帮你阻截韩貂寺,还是说心底怕我掉过头,在背后捅你刀子?”

徐凤年淡漠看了她一眼,“都有。”

轩辕青锋死死盯住徐凤年,接连说了三个“好”字,长掠离去。

徐凤年望向青鸟,柔声问道:“都安排好了?”

她微微点头。

徐凤年低头弯腰钻入车厢,靠车壁盘膝而坐。两次出门远游,其中都有禄球儿的如影随形,这个死胖子自然不是跟在屁股后头吃灰尘或者是看世子殿下笑话的,北凉旧部当年分散各地,铁门关一役就足够看出毒士李义山的大手笔,而更多相似的布局显然不只、不拘泥于一时一地。这些春秋骁勇旧将旧卒,大部分的确是出于各种原因远离军伍,但许多精锐人士都各怀目的不约而同选择了蛰伏,分别隐于朝野市井。北凉当下已是跟皇帝彻底撕去最后一层面皮,既然徐凤年板上钉钉会成功成为下一任北凉王,这些棋子也就是时候主动拔出,向北凉那块贫瘠之地靠拢而去,这一切都按照李义山的锦囊之一,有条不紊开始进行,但其中一股势力暗流汇聚,只为了特意针对韩貂寺一人!

一部轻骑六百人。

一股铁骑三百人。

一山草寇两百亡命之徒,人数最少,战力却最强,因为夹杂有北凉从江湖上吸纳豢养的鹰犬近八十人。

除去最后一股阻杀韩貂寺的隐蔽势力,前两者不合军法的紧急出动,完完全全浮出水面之后,让地方上都措手不及,州郡官员俱是瞠目结舌,可不敢轻举妄动,只是通过驿卒火速向上边传递军情,一个个如同热锅上的蚂蚁,生怕如此数量的精锐士卒集体哗变,会害得他们丢掉官帽子。相比之下,京城那边内官监大太监宋堂禄骤然之间一跃成为司礼监掌印,天下宦官第一人韩貂寺无缘无故“老死”宫中,对地方官员而言只是远在天边的骇人消息,巨大涟漪在层层衰减之后,波及不到地方道州郡县四级。

王小屏破天荒坐入徐凤年所在车厢,问道:“真要拿几百条甚至千条人命去填补那个不见底的窟窿?”

徐凤年平静道:“没有办法的事情,有韩貂寺活着一天,我就一天不得安生。既然他敢光明正大截住我,我当然就得尽力让他长一回记性。”

王小屏不再说话,脸色谈不上有多好。

徐凤年把那柄陪伴徐骁一生戎马的北凉刀搁在膝盖上,轻声说道:“我既然都走到了今天这一步,就没有回头路了。我也不说什么‘慈不掌兵’这种屁话,但是实在没精力再在北凉以外跟人纠缠不清了,干脆就来一个干干净净,就跟帘子外边的景象一样,白茫茫,求死的去死,不该死的,尽量活下来。”

徐凤年自言自语道:“徐骁说过,不到万不得已,北凉三十万铁骑绝不踩向中原。否则这二十年来,北凉若是依附北莽,一起举兵南下,日子肯定比现在要过得好。可做人,终归还是要有些底线的。用徐骁的话说,那就是一家人有恩怨,那也是关上门来磕磕碰碰,谈拢了是最好,就算谈不拢,也不过是自立门户,撑死了弄个小院子,一家人老死不相往来。门外有毛贼也好,有盗寇也罢,只要他徐骁一天站在了门口,就绝没有开门揖盗的道理。”

徐凤年自顾自笑了笑,“当初我怕死,其中一些也是怕徐骁都已经有了那么多骂名,再因为我这个扶不起的不肖子而叛出中原,临老还给人骂作两姓家奴,那么我死了,也是真没脸去见我娘亲。”

王小屏始终无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