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小拓跋狼戾狠绝,徐凤年苦战魔头(2 / 2)

作品:《雪中悍刀行完结版大全集(1—20册)平装版

拓跋春隼扭了扭脖子,缓缓走向徐凤年,笑道:“我来我来,好不容易找到你这么个绝佳的刀桩,我要慢慢玩。”

拓跋春隼随即招了招手,对那帮呆如木头的蝼蚁骑兵吩咐道:“擒察儿,不要去管这些牧民,去拉开猎圈,守住东南西北四个方位,每二十五骑为一队,这位公子若是侥幸逃出圈子,不管你们是用战马撞击,还是拿命填补空缺,只要拖延下他的脚步,你这个悉惕就算立了大功。”

擒察儿还真怕拓跋小公子要他率领部落骑兵去进行与自杀无异的搏击,既然是外围游猎,这就不算为难,立即带着一百骑兵游弋在两百步以外。

拓跋春隼和锦袍魔头以及端孛尔纥纥,呈现三足鼎立互为引援的态势,无形中困住这名在网之游鱼,缩小他的施展余地。

占尽天时地利优势的拓跋春隼开始加速奔跑,双手交换持刃呈拖刀式冲向徐凤年。莽刀不断有紫气流溢萦绕,隐约有了宗师风度。

拓跋春隼的刀法简洁朴实,刀势皆是直来直往,少有花哨技巧,节奏鲜明,显然是脱胎于战阵杀伐,而这名北莽天字号世家子的奸诈在于握刀,单手双手转变迅捷,并未定式,不曾出鞘的剑,才让人忌惮,这与徐凤年腰间那把闭鞘春雷有异曲同工之妙,不过拓跋春隼的优势在于他有锦袍魔头和端孛尔纥纥做坚实后盾,只要不被一击毙命,他就大可以肆无忌惮地专注于走刀,而拓跋氏的体魄锤炼几乎举世无匹,根本不信此人能够跃金刚到指玄。

拓跋春隼厮杀得兴致勃勃,酣畅淋漓,莽刀游走越发刚猛,分明是以战养战的路数。天下精兵无不是如此打造。武道一途,走这条独木桥的不计其数,只不过寻常武夫,都没有拓跋春隼这般恐怖家世,一旦阴沟里翻船,也就万劫不复。拓跋春隼且不论手段如何血腥残酷,锻炼出的心性,却符合巅峰武道的一往无前。徐凤年闭鞘挂刀,始终没有拔刀的迹象,只是双手拨转,与拓跋春隼和那柄莽刀进行徒手技击,几次一发而至,抢占一寸为先的先机,学呵呵姑娘以手做刀,一次刺鲸得手,才要以叠雷炸烂这名北莽将种的全身气机,就被突如其来的彩蟒以蛮力撞开;一次是心神一动,左手巧妙一拨腰间春雷,短刀绕身一圈,弹在拓跋春隼腰侧,然后拓跋春隼整个人已经被他一巴掌甩在脸颊上,击飞了出去,徐凤年正要追击痛打落水狗,就被深谙近战的端孛尔纥纥一顿纠缠,让拓跋春隼借机恢复了气势。

拓跋春隼看着与端孛尔纥纥近身大战而不落下风的佩刀青年,大口喘气,平稳了一下呼吸,笑道:“好玩好玩。”

端孛尔纥纥位列北莽魔道十人第六,与借助外力的彩蟒锦袖郎以及那用音律蛊惑对手的琴师女子不同,靠的是实打实的雄浑战力,号称龙脊熊肩,是草原上首屈一指的搏击高手,不知有多少角抵国手被他拦腰折断。这厮短打直进,势大力沉,拳罡几如雷鸣,闪转腾挪,更是不输徐凤年的游鱼式,这般难缠人物,若非有兵器拉开距离,欺身以后,简直无解。拓跋春隼安静调息,不急于再入战场练刀,他有些好奇这名佩刀年轻男人为何宁肯与端孛尔纥纥贴身肉搏,也不愿拔刀,以这人离手驭刀的玄巧本事,以及那滚涌如江河的磅礴剑气,若是拔刀,分明可以更轻松一些。当拓跋春隼看到这家伙与端孛尔纥纥各自一拳砸在胸口,分别后退几步,确认无误此人已是金刚境后,吐出一口浓重浊气,挥了挥莽刀,大笑一声,“虽然不知你这金刚境为何能暂时压下蟒毒,但我还真不信了,你能车轮战到让我三人力竭?”

端孛尔纥纥虽然被一拳逼退,但脸色如常,却也有些讶异这名年轻人的内力与耐性,当下默不作声地撤出战场,留给小公子练刀。

徐凤年伸出拇指,抹去嘴角血丝,拓跋春隼拿他练刀,他何尝不是拿这三人打熬体魄气机?当年李淳罡三四百两袖青蛇,岂是白白挨打的?徐凤年不敢说立于不败之地,但若说三人轮战,一时半会儿就被耗尽一身大黄庭修为与步入金刚境的体力,还真是天方夜谭。生死一线有大悟,徐凤年虽然狼狈了一些,但无比珍惜这种机会,乐得跟拓跋春隼慢慢玩,只不过嘴上不饶人,笑道:“好玩?当年我也是这么跟你娘说的。以后你有了媳妇,我也会这么跟她说。”

锦袍魔头微微张嘴,被这句话给惊呆,真是不知死活,难道不知道小公子的娘亲,正是北莽第一人的女人吗?端孛尔纥纥叹了口气,有些佩服这小子的胆量,身处死地,还能嘴硬至此。

拓跋春隼一脸无所谓,提刀走入战场,不过右手按住了剑柄,缓缓说道:“既然一心求死,那我满足你。最后问你一个问题,你的金刚境界为何与我两名扈从不同?”

徐凤年报以冷笑,起手撼昆仑。

拓跋春隼几次三番被这家伙无视,更是吃足了闷亏,撇了撇嘴,锦袍老者与端孛尔纥纥同时凝神提意,知道小公子本就不多的好脾气已经荡然一空,要开始屠杀了。

一头彩蟒在徐凤年身前十步高高跃出地面,扑杀而来。身后一条巨大身躯在草地上碾压出沟壑的巨蟒滑行夹击,撞向后背。

徐凤年不顾后背彩蟒偷袭,双手一抬一压,昆仑可撼,何惧一条远未成龙的孽畜?

当头扑下的彩蟒被他双手绞扭,交错一抹,一肩撞飞,落地以后砸出一个大坑,彩蟒被一击之下摇头晃脑,受伤不轻。身后层层断江,气焰凶狠的彩蟒长达三丈的身躯竟是一瞬裂开五六条血槽,弹入空中拼命挣扎,坠地以后奄奄一息。锦袍魔头眼神冰冷,两条心爱彩蟒的攻势被阻,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情,看到端孛尔纥纥已经刹那贴身,老魔头心中冷笑不已。

徐凤年一气撼昆仑与截江有六,已是极限,被端孛尔纥纥一拳轰在胸口,气机外泄筑成的海市蜃楼,本就漂浮摇动,称不上无懈可击,也被这名武力名副其实排在魔道第六的壮汉顺势击破。拳罡所致,徐凤年头发非但不是往后飘拂,而是往前逆向扯去。被一拳砸中的徐凤年双脚再也无法生根,身体倒着飘去,一路助跑然后腾空的拓跋春隼第二次拔剑,刀锋紫气丝丝缕缕一瞬粗如指,剑气尤胜一筹,刀剑在空中劈出一个倾斜的“十”字。

徐凤年抬起双臂格挡。

双袖划破,鲜血流淌。

拓跋春隼得势不饶人,刀剑在手,眼花缭乱,好似花团锦簇。

当两人终于在飞扬尘埃中立定,拓跋春隼刀剑互敲,抖去几滴猩红血液。

眉心一枚紫印如开天眼的徐凤年披头散发,伸手握住空中一缕与头巾一起被斩落的头发,打结做巾,打了个死结,系起满头散发。

拓跋春隼不管是家世煊赫还是天赋卓群使然,都有着一种让天下围绕自己而转的自负,见惯了奴颜婢膝的他,此时看到这名南朝士子默然系发的动作,仍然有些压抑不住的悚然,泛起一阵破天荒的妒意。拓跋春隼虽有暴虐嗜杀的极端性格,脑子却并不差,否则也不至于在占据大优的前提下仍是让擒察儿游猎外围,生怕这尾游鱼漏网逃脱,此时咬牙切齿之余,后退两步,轻轻将刀剑归鞘,冷声道:“端孛尔纥纥,你务必要让这小子拔刀。”

锦袍魔头知道长于近战的端孛尔纥纥一旦倾力而为,也就没他的事情了,便走到一条彩蟒宠物身前蹲下,掏出一只豢养有几种奇珍蛊物的瓷瓶,一股脑倒入被断江重伤的巨蟒嘴中,然后转头看向佩刀青年。他已经许久不曾如此仇视一个人物,况且这家伙还是如此年轻,就像床榻上有心无力的花甲老人嫉恨那些生龙活虎的青壮,他本就见不得武道上一骑绝尘的年轻天才,这次与小主子出行游历,在他有意无意的牵引下,也祸害了几名本该前途无量的青壮高手,除了死在拓跋春隼手下,有的成为彩蟒的腹中餐,也有被端孛尔纥纥硬生生撕裂了四肢,无一幸免,今天这个不幸沦为狩猎对象的青年,下场只会更惨。

端孛尔纥纥既然被誉为龙脊熊膀,手脚膝肩俱是杀人利器,此时得到小主子的命令,再不隐藏,这位魁梧汉子本就豹头环眼,凶相毕露以后,内行人物便知他已是杀心起四梢震,其中发为血梢,怒发冲顶,指为筋梢,削铁如泥。端孛尔纥纥体内血液循环与气机运行攀至顶峰,一身金刚境跋扈气焰,展现无遗,气注于筋而至四肢,每次踏足便让草地下陷。他的出拳并无套路。

徐凤年凭借大黄庭筑造而成的海市蜃楼,好像被铁锤砸铜镜,虽是如潮水层起层生,却依然被层层击碎,双臂本就被拓跋春隼刀剑划伤,格挡之下,血染长衫。

端孛尔纥纥狞笑怒喝,拳走直线,蛮横打散这名年轻刀客的取巧拦手,大踏步肩撞过去。徐凤年双手按住其肩头,轻轻发力使出四两拨千斤的玄通,却也拨转卸力不去端孛尔纥纥的万钧冲劲,一人前冲,一人倒滑,尘烟四起。端孛尔纥纥每踩一步,地面便是一颤,看着近在咫尺的这张冷漠脸孔,他肩催肘,肘催手,龙虎之力透筋渗骨如铁钩,当胸一拳,内劲倾泻。

只听砰一声,年轻人被一拳炸飞,身体却不是直线后仰,而是在双脚离地后,在空中滑出一个半弧才落地,双足如蜻蜓点水,说不出的潇洒飘逸。

只不过端孛尔纥纥精于技击杀戮,岂会留给此子换气再登楼的机会,趁着靠弧度卸力造成一丝凝滞的间隙,他算准世子殿下的落脚地,奔袭一掠如野马奔槽,临近时,一脚陷入泥地,这具雄壮身体拧身如满弓绷弦,然后一记鞭腿扫出,一系列凶狠动作皆在一瞬完成。年轻刀客既然气浮不达昆仑巅,干脆气沉丹田至黄泉,不逃不避,双脚下坠扎根,以一个未完成的撼昆仑式硬抗这一腿。这一次接触,双方气机碰撞,爆发出爆竹节节炸裂般的声响,声势壮如雷鸣。端孛尔纥纥鞭腿身体在半空回旋,第二条鞭腿再攻向此人脑袋,显然要将他分尸才善罢甘休。

一直坐山观虎斗的拓跋春隼阴阳怪气地啧啧笑道:“真疼,瞧着都疼。”

即将被鞭杀的年轻人面无表情,身体后仰,倒向地面,单掌一拍,身体如陀螺急速旋转。鞭腿落空的端孛尔纥纥收发自如,鞭腿一缩,迈步如行犁,然后一脚朝这小子腰部踹去,踢中以后,却违反常理地没有追击,拓跋春隼与锦袍老者都是皱眉不语。驻足而立的端孛尔纥纥腿上鲜血直流,竟然好似被一物洞穿了小腿,他伸手一摸脖颈,同样鲜血淋漓,若非心神一惊,察觉到不妥,以端孛尔纥纥的实力,那一脚足以让这名年轻人拦腰与脊柱一同截断。

侧向滑出的徐凤年缓缓站起身,吐出一口触目惊心的鲜血,驭剑蚍蜉与峨眉,不曾想还是无法对这个魔头产生致命伤,那柄晶莹剔透的蚍蜉悬于自己身前,而纤细如青丝的峨眉则挂在端孛尔纥纥展开踢腿姿势时的脖子前端。此时他的驭剑境界,不足以在速度上超过出刀,除了架子奇大,并无实质性裨益,但是如同在鸭头绿客栈刺杀那名闸狨卒,按兵不动,只是守株待兔,还算绰绰有余,可惜端孛尔纥纥五感敏锐,躲过了飞剑峨眉,不过小腿中招,只是以他的金刚体魄,蚍蜉一剑之穿,并无大碍。而分神驭剑,也让挨了力可摧城一腿的徐凤年受伤不轻。

端孛尔纥纥用手指抚摸着脖上血槽,嗤笑道:“好阴险的手段!”

锦袍魔头脸色阴沉,大概猜出了真相,心想这年轻人好扎人的手腕,何止是“阴险”二字可以形容。转头看了一眼再无笑意的小主子,他有些幸灾乐祸,尚未拔刀的小家伙越是表现得武力惊艳,就注定死得越惨,小主子体魄境界是拓跋菩萨一手锻造,小主子也无愧北莽军神的厚望,放眼北莽,视线始终盯着那上榜十八人,接下来当真能算是目无余子,这次在龙腰州栽了不大不小的跟头,以拓跋二公子睚眦必报的性格,如何能不记恨入骨。

徐凤年将浊气与淤血一起吐出,点头笑道:“阴险是阴险,不过两名稳坐金刚境界的高人,加上一个只差一线金刚的名门贵胄,三人齐力围杀,倒是正大光明得很。”

端孛尔纥纥不为所动,全身骨骼咔咔作响。

眼神炙热的拓跋春隼说道:“你哪来的驭剑法门?死前与我说出,赏你一个痛快的死法。”

徐凤年完全不予理睬,只是调息默念口诀,静养道根气养神,元阳不走藏其真,黄庭植有长生莲,万两黄金不与人。道门大黄庭的妙处,不在伤人而在养长生。何谓长生,兴许像那无形的海市蜃楼有些虚无缥缈,但气机流转之快,实在是不临危死战不足以知晓其中玄通。徐凤年暗自庆幸当初勤练开蜀式,让体内窍穴在剑气滚龙壁的“摧残”下,如同缓缓开启了福地洞天,任由拣选宝藏,徐凤年虽然只得五六分大黄庭,但这些修为在李淳罡几百袖青蛇剑气锻打之下,实在是尽得其妙,否则与端孛尔纥纥一战,早已身躯残败,经不起这名魔头几回合的打杀。

拓跋春隼好奇问道:“连这好似吴家剑冢驭剑术都已祭出,你除了打肿脸充胖子不曾拔刀,难道还有其他压轴的好戏?”

拓跋春隼约莫是知道这个冷面孔的倨傲家伙不会答复,便自问自答道:“知道了,你肯定不止驭剑两柄?还有几柄?二三四?”

徐凤年笑道:“还真是有几把飞剑。”

拓跋春隼跟着笑起来,“端孛尔纥纥,继续。”

端孛尔纥纥奉命再战,拳势不减,只不过多留了几分心思,应付那诡谲飞剑。对于北莽而言,两百年前那场惊天地泣鬼神的九剑破万骑,深深烙印在所有武夫心头,因此对待吴家剑士,丝毫不敢小觑。剑冢两百年沉寂,离阳王朝的江湖对于天下剑招尽出剑冢的吴家不再畏惧如初,反倒是北莽依旧牢记于心,委实是一种天大讽刺。端孛尔纥纥忌惮神出鬼没的飞剑,一直小心翼翼地试探,虽然分神,却不意味着拳脚就不够迅猛刚烈,依然从头到尾占据着狮子搏兔以力压人的优势。

青丝结,如女子情思,结有千丝结。

徐凤年原先一直不懂这么有娘娘腔嫌疑的刀谱第八页,现在不得不按葫芦画瓢尝试着去理解,自然不得其神,与端孛尔纥纥厮杀时,只是死马当活马医,照着刀谱胚子去将飞剑悬在青丝结的结点上,不断当设置陷阱去使用。

拓跋春隼耐心旁观,依次数着飞剑数目,除去最先两柄,应该层出不穷了四把,不由啧啧问道:“喂喂喂,已经六把了,家底掏空了没?”

徐凤年平淡道:“好像没了。”

然后很快第七柄朝露便凌空现世。

即便是心性坚定如端孛尔纥纥这等魔道枭雄,也有要破口大骂的冲动。

朝露与之前六柄飞剑结起青丝结,好似一张天网恢恢,将端孛尔纥纥笼罩其中,极大限制了这名魔头的武力。

拓跋春隼冷笑道:“有本事再来一柄。”

徐凤年才说完“这次真没了”,就赏赐了一柄新鲜出炉的飞剑黄桐。

端孛尔纥纥终于彻底震怒。

飞剑不断在这位魔道巨擘身上划出血槽,但徐凤年也几次被拳脚加身,每一次击中,都如断线风筝。

当第八柄桃花驾驭而出,杀得眼红的端孛尔纥纥双拳裂天地,拼却一身伤痕不管,撕网而冲,一拳砸在这名年轻人的胸膛上。

风筝看似飘荡。

却有意无意借势,急速飘向了拓跋春隼。

端孛尔纥纥喊道:“小主子当心!”

锦袍老者驾驭一头彩蟒侧面撞向这名不肯死心的年轻刀客。

拓跋春隼双手迅捷握住同在一侧的刀柄与剑柄。

徐凤年悬空的身形骤然拔高几尺,踩在彩蟒头颅之上,又骤然一点,出人意料地不去刺杀拓跋春隼,而是折向锦袍魔头!

一路北行。

春雷终于炸起。

“我有一刀!”

只见天地间掠起一道无与伦比的璀璨流华。

青中透紫。

李淳罡有两袖,我有一袖。

一袖青龙。

流华荡过。

锦袍老者缓缓低头。

身体被拦腰斩断。

腰斩锦袍。

一袖刀斩断的,是一名魔道巨擘生死荣辱一甲子的锦绣生涯。

当那一抹流华横扫而出,拓跋春隼下意识眯起眼,就像常人抬头望见日光,等这位这辈子都是一帆风顺的小拓跋睁眼,只看到一具拦腰截断的尸体,以及那名终于悍然出刀的该死年轻人,短刀不知何时已经归鞘,双手撑住刀柄,缓缓直起腰杆,转身面对他与端孛尔纥纥。拓跋春隼不动如山,心中掂量了一下,若是自己面对那一刀,刀剑在手,绝不至于被一刀抹腰而斩,更不用说斩杀端孛尔纥纥,这恐怕也是这名武学驳杂年轻人的城府所在,当初将自己打落下马以后,便知道擒贼先擒王这条路行不通,就盯上了习惯驾驭彩蟒去御敌的锦袖郎,好一场精心策划的苦肉戏!

被狠狠算计了的端孛尔纥纥咬牙切齿道:“小主子,此人被我末尾一拳砸伤了胸腔,运气再也无法顺畅,别说出刀,驭剑都难,就由我来收他的尸!”

拓跋春隼白眼道:“能收他的尸是最好,别到时候收我的尸。”

怒极的端孛尔纥纥这次顾不得溜须拍马,只是面孔狰狞。徐凤年和李淳罡分离以后,按照羊皮裘老头的闭剑心得,一直艰辛养意,配合餐霞食紫封金匮带来的神华孕育,这由两袖青蛇演化而来的一袖青蛇,总算发挥出超乎想象的凌厉气魄,却也几乎掏空所有精气神,拉弓如满月,几乎绷断了弓弦。

春雷归鞘以后,徐凤年情不自禁地身体颤抖,尤其是握刀双手,与端孛尔纥纥死战一场,身体受创深重,最后一拳更是让自己七窍流血,只是前一刻被强行压抑,此时缓缓淌出,满脸血污。其实初时遇上拓跋春隼和彩蟒锦袖郎,徐凤年是不怯战也不想逃,拓跋春隼想要以战养战,拿他做刀桩,他何尝没有这份心思。只不过人算不如天算,多出一个端孛尔纥纥,才深陷泥淖,再想逃都难了。初次听闻李老剑神的孕育剑意,徐凤年不是没有疑问,既然苛求一剑必杀人方可出鞘,否则剑意就有折损,岂不是有欺软怕硬的嫌疑?对敌境界高过自己的对手,这一剑是出还是不出?若是不适宜出鞘,这与世间既然无龙何必学那屠龙技有何两样?但李淳罡始终卖了一个关子,没有给出答案,只说是行到山前知五岳。徐凤年再入在峡谷时的无悲无喜的空灵境地,这一瞬,春雷不再颤鸣,他缓缓闭上眼睛,层峦叠翠,剑意刀意,都是如此,在方寸天地的鞘室之内,春雷生机盎然。

那股出窍春雷挥洒天地间的神意,好似奔流到海再复返,甚至逆流而上,节节攀登。

生死一线有大悟。这是读遍武库千万秘笈都不可能带来的通明,如亲见灯火,正是那所谓的低头登山一甲子,方知昆仑山巅有盏灯。

拓跋春隼不敢轻易涉险,计上心头,望向在他看来贱如蝼蚁的悉惕擒察儿,朝那帮已经吓破胆子的骑兵招手,微笑道:“去,给牧民分发二十柄莽刀,告诉他们,要想活命,就劈死这名年轻人。不管劈死劈不死,只要举刀,我拓跋春隼都承诺给他们黄金千两牛羊万头。”

擒察儿武力平平,只知道那名刀客极其不好惹,不过要他捏软柿子则信手拈来。他领着二十几骑策马前奔,来到牧民身前,丢下二十多把莽刀,阴森道:“听清楚了没,咱们北莽军神的小公子说了,你们只要向那名南朝逃窜到境内的贼子举刀,黄金千两!牛羊万头!而且我,这片草原的王鹰,擒察儿,也答应你们,这座湖泊这块牧场,都会赠送你们!若是不识趣……”

擒察儿不敢擅权,连忙小心翼翼转头望向拓跋春隼,后者做了一个刀抹脖子的手势,得到指示的擒察儿立即转换脸孔,厉声道:“就是一个死字!”

拓跋菩萨的小儿子?

呼延安宝心死如灰,眼见有一名青壮牧民移动脚步,要去捡起莽刀,他瞪大眼睛怒道:“你敢?!”

牧民只是停顿了一下,当他看到陆续有族内同胞走出队列,原本动摇的决心便不再犹豫,一起默默拾起一把把刀锋清亮的莽刀,牧民妻儿们也都撇过头,不去看这一幕。阿保机冲出帐屋,摊开手站在骑兵和提刀牧民之间,稚嫩的脸庞满是泪水。老族长闭上眼睛,老泪纵横。一老一稚,两张脸庞,在生死存亡之际,于事无补。呼延观音奔跑向阿保机,一把抱住,滚向一边,躲过暴怒擒察儿的纵马前冲。作为悉惕,他是这片草原上毋庸置疑的主宰,他这只雄鹰哪怕在拓跋氏眼中只是土鸡,也绝不是牧民能够违逆的,此时见阿保机和呼延观音竟敢做出头之鸟,顿时凶性暴涨,抽出一柄加长锻造的违例莽刀,弯腰狠辣劈下,呼延观音的手臂被拉出一道深可见骨的伤痕。

徐凤年睁眼弯了弯腰,春雷在手中一旋。他背对着提刀行来的牧民,心境古井不波,对于人心险恶,因为见过太多的丑陋不堪,也就见怪不怪,何况为了部族和亲人的生死,设身处地,是举刀还是拒绝,都在情理之中。徐凤年一手端春雷,一手抬臂,身后蓦然断江,出现一条沟壑,牧民前冲的阵势出现一阵胆怯的骚动和凝滞,远观时只见到这边尘土飞扬,终归不如眼见为实来得震撼人心,之所以举刀相向,他们内心深处除了畏惧拓跋氏如雷贯耳的威名外,未必没有存有这名年轻士子有一副菩萨心肠的侥幸,只是草地骤裂以后,好似画出一条生死界线,跨过雷池一样要死,那份侥幸心理也就一扫而空,胆气随之衰减。

徐凤年盯住拓跋春隼,伸手抚平被鲜血浸透的胸前长衫皱痕,微笑道:“没了彩蟒锦袖郎压阵掣肘,再拦下我就不容易了,要不你我互相游猎一次?”

拓跋春隼猖狂大笑,笑得那张英俊脸庞都有些扭曲,指着徐凤年说道:“中原有一句话叫作强弩之末势不能穿鲁缟,冲风之末力不能漂鸿毛,就凭你这副半死不活的模样,还想跟我谈条件?是不是呼吸都觉着肺疼了?你当端孛尔纥纥的那一拳是绣花呢?”

徐凤年道:“我驭剑有几?你之前可曾猜到?同理,既然有第一刀,就不能有第二第三刀?再拉一个陪葬也不是不可以,杀一个魔道第六的端孛尔纥纥,似乎没有杀军神小儿子来得够本。”

拓跋春隼伸出一根手指摇晃了几下,胸有成竹地笑道:“别吓唬我,没用,我是被你嘴里的拓跋菩萨打大骂大的,唯独不是吓大的。你的性情我大抵知道一些,能杀人绝不废话,现在话多了,就证明你小子差不多黔驴技穷了,啧啧,黔驴技穷,这个说法真是不错,你既然是南朝灼然大姓的子弟,应该明白意思吧?或者说,你又开始在细微阴暗处布局了?我拭目以待,端孛尔纥纥,动手,四肢归你,头颅归我!”

拓跋春隼眯眼陶醉道:“以前不知道,遇到你以后,才发现原来懂一些诗书上的警言名句,唠叨唠叨,杀起人来会格外显得有情调。”

徐凤年面朝端孛尔纥纥,轻柔一呵气。

一道金光急掠出袖。

拓跋春隼嬉笑道:“雕虫小技,你的驭剑杀人术比起我爹当年手下败将之一,那位棋剑乐府的剑气近,可差了十万八千里!”

他脸上的神态虽然玩世不恭,眼神却凛然,这柄始终不曾露面现世的飞剑不论剑气还是速度,都远超先前悬空结网的八柄飞剑。

成就大半剑胎的金缕。

拓跋春隼没有拔出刀剑,只是与那柄轨迹刁钻的金黄飞剑较劲,如同多情汉子调戏怀春女子,招蜂引蝶,一人一飞剑,煞是好看。

徐凤年已经对上奔至眼前端孛尔纥纥,后者愈战愈勇,骁勇无匹,出手毫不留情,周身拧绳蓄力,一动则摧山撼岳,远了则踢踏鞭扫,近了就肘击肩撞,势必要将这个胆敢面对自己还敢分神驭剑的年轻人撕去四肢。端孛尔纥纥形松意紧,出手如大锤,落手如钩竿,看似两肘不离肋,拉升幅度不大,爆发力却伤人骇人至极,这名魁梧武夫双脚趟泥步,如游蛇蟒行,双手拧裹钻翻,循循相生无有穷尽。徐凤年先前身受重击,如今更要一心两用一气双出,终于被端孛尔纥纥抓住空隙漏洞,抬腿膝撞,当徐凤年脑袋被巨力反弹向后时,他又一臂扫出,徐凤年整具身躯都被击飞。

徐凤年轻语呢喃:“借我三千气,斩你项上头。”

金光暴涨。

本就是一直藏拙的飞剑在主人以搏命代价借势而得势以后,刹那间火上浇油,速度猛然提升数倍,直刺拓跋春隼眉心!

千钧一发!

来不及躲避的拓跋春隼抬手以掌心阻挡剑势,倾斜头颅,飞剑金缕穿透整只手掌,在他脸上划出一道血痕。

察觉到异样的端孛尔纥纥心神巨震,不再追击那名诡谲手段好像没个止境的年轻人,掠至小主子身边,生怕那柄飞剑还有杀招。若是被军神寄予厚望的拓跋春隼死在龙腰州,别说他端孛尔纥纥,就是整个北莽魔道陪葬都不够!

拓跋春隼不去看手心,一巴掌甩在端孛尔纥纥脸上,疯魔一般怒道:“滚去宰了他!”

金缕绕出一个半圆,入袖隐匿,脸色衰败如金纸的徐凤年落地后一个踉跄,吞咽下涌上喉咙的血液,弯腰前奔,几名挡在直线上的骑兵被连人带马一起断江劈斩。

端孛尔纥纥返身狂奔追蹑而去。

拓跋春隼五指成钩,仰头怒吼,“不杀你,誓不姓拓跋!”

彩蟒游弋在锦袖郎尸体身边,时不时垂下巨大头颅轻柔触碰。拓跋春隼右手被飞剑洞穿,此时左手抽刀,一刀砍去毫无防备的彩蟒头颅,再对着锦袍扈从一顿乱砍,何止是大卸八块,比鞭尸还要血腥残酷。擒察儿不敢骑在马上,下马以后也不敢靠近这位小拓跋,生怕被迁怒。拓跋春隼将因他而死的忠心扈从剁成烂泥,斜眼瞥向擒察儿,后者一哆嗦,跪在地上求饶,拓跋春隼冷笑道:“算你运气好,是鹰师出身,擒察儿,派人去带着你部落的鹰隼和骑士,倾巢而出,如果没能猎杀那名意图行刺我的刺客,你的部落就可以从草原上除名了。”

擒察儿牵马小跑到拓跋春隼身边,满头汗水地递过缰绳,小声问道:“这些牧民?”

拓跋春隼平淡道:“草原重诺,自然要赠送黄金与牛羊。”

擒察儿忙不迭地点头如小鸡啄米,阿谀道:“小王爷不愧是草原上的王鹰。”

拓跋春隼骑上马,冷笑道:“之后是死是活,就不关我的事情了。”

擒察儿愣了一下,恍然大悟,横臂在胸,低头道:“小王爷英明。”

拓跋春隼看到马鞍上空无一物,面无表情道:“去拿一张劲弓,三筒箭壶。”

擒察儿身边的狗腿子立马吆喝起来,马上就有对拓跋春隼敬畏无比的骑兵策马赶来。交付弓箭,拓跋春隼双指拈起一根羽箭,挽弓以后,射杀了外围一名骑兵。羽箭直透头颅,骑兵坠落下马。拓跋春隼这才眯眼点了点头,抬头看着那只矫健悉惕擒察儿调教出来的黄鹰,心中再度泛起暴虐,若是锦袖郎不死,以他的熬鹰水准,岂是马下这名鹰师出身的悉惕能够媲美,那名老奴调教出来的大品雀甚至可以捕鹰杀隼!小子运气真是不错,拓跋春隼按捺下杀机,夹了夹马腹,命令道:“让你那头畜生盯紧了!跟丢一次,我就剐出你眼珠子一颗!”

擒察儿慌乱上马,跟在小王爷身后。

来去匆匆。

呼延安宝所在部落牧民都是如释重负,对这个势单力薄的流亡小族来说,就像头顶乌云虽未散去,但起码不至于当下便大雨滂沱。呼延安宝早已心灰意冷,只是让儿媳替呼延观音包扎伤口。帐屋内少女疼得身体颤抖,却仍是面容坚毅,反倒是小孩阿保机在一旁心疼得哽咽抽泣,蹲在地上,不敢去看姐姐的伤口,把头埋在双膝里。呼延安宝愧疚道:“都是我们害了这位南朝而来的年轻菩萨啊。”

呼延观音欲言又止,老人忧心忡忡道:“追杀恩人的,应该就是拓跋小王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