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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一百二十七章 二十人与候补们(九)(2 / 4)

作品:《剑来

当时仙人馆主可怜巴巴,望向那位柳阁主。

柳赤诚一脸茫然看着这位神色古怪的仙人。

一个不敢得寸进尺,多说半句,只是关涉大道前程,不愿就此放过一丝渺茫希望。

一个如坠云雾,到底啥事,你倒是说啊。

云杪的师尊临终曾有一番类似谶语的遗言,大致意思是说九真仙馆的道统,会在云杪这一代手上发扬光大。

并非直指云杪本人,而是多出“这一代”三个字,这让云杪是既放心,又揪心。

放心是因为宗门香火注定更胜往昔,揪心的,自然是“点燃香火”之人,并非云杪自己。

等到道侣魏紫在福地,点燃一炷心香,云杪便知原来师尊早就算到了这一步。

有人好奇问道:“宗房一脉的陆尾,他号称陆氏内部治学太卜和地镜最精通者,没能证道飞升也就罢了,怎么还差点挂了。”

若非一位身负绝学的奇人异士,陆尾也不可能代表中土陆氏进入骊珠洞天。

熬过了那场洞天转为福地、在山上称之为一种“天地接壤劫”,照理说,早就在中土神洲小有名气的陆尾,不说一定可以证道飞升,怎么都不至于沦落到跑去家族祠堂“点灯”的地步。

山上的“挂了”一说,其实流传开来才不到两百年,据说是某个狗日的的首创,意思就是身死道消了,成为了墙上的挂像。

陆虚愤愤然道:“被某人从中作梗,剑斩了大道前路。”

田婉明知故问,笑道:“不知某人是谁?”

陆虚可不惯着这婆娘,便讥笑一句,“是你爹,满意了吧?”

田婉撇撇嘴,她总不能跟这老东西来一场泼妇骂街。

一个身穿棉袍的中年男子,佩剑。(注,447章《这么巧,我也是剑客》。986章《武夫见我竹楼》)

正是那位赊刀人,曾先生。

相邻座位,是一位英姿飒爽的女子,她转头与之对视。

秦不疑苦笑道:“是你?”

曾先生微笑道:“是我。”

秦不疑心情复杂,谁能想象自己揣测身份多年、始终没有任何线索的座位相邻之人,双方竟然前不久才一起结伴同行多时,跨洲游历,从宝瓶洲去往桐叶洲。

曾先生自嘲道:“大概我这就叫阴魂不散?”

秦不疑一时间不知如何接话。

昔年总计二十把椅子,秦不疑都以数字标记。

有些人,身份、山头都不用猜。参与议事的次数多了,凭借这些人的说话内容、做事风格,其实就等于自报身份。

比如来自三山福地的万瑶宗宗主韩玉树,开口议事,话题集中,多是围绕桐叶洲,绝口不提别洲事务。

至于北俱芦洲的娄藐,又属于特例,那是这边每多出一个陌生人物,便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是琼林宗的宗主。

有些议事成员,则要循着一两条蛛丝马迹,去按图索骥,也能猜出身份,至多就是无法十分确定。

比如秦不疑先前就猜测“洛衫”,她不是来自倒悬山,就是剑气长城。

剩下的那拨,藏得很深,一个比一个油滑,如今的身份背景,最早的大道根脚,皆滴水不漏。“曾先生”就在此列。

秦不疑犹豫了一下,还是以心声问道:“玉宣国崇阳观内的那场袭杀,该不会是曾先生的手段吧?”

若果真如此,就会很麻烦,让本来已经趋于清爽的局面,变成一团乱麻。

洗冤人前脚才邀请陈平安担任要职,她后脚就与刺杀之人相邻而坐?这算怎么回事?

秦不疑不敢说自己是光明磊落之人,却也做不来两面三刀之举。

曾先生伸手轻轻一拍剑鞘,笑道:“我虽是常年行走在他人影子中的鬼祟之辈,却也讲究一个买卖公道,实在不愿玷污‘剑客’二字。秦道友只管放心,那场阴谋,与我无关。”

秦不疑松了口气。

秦不疑灵光乍现,继续问道:“先前曾先生提及两位武学宗师,自言不敢与其中一位的崔诚做买卖,是担心被那绣虎算总账,另外那个张条霞呢?”

张条霞作为裴杯之前的浩然武学第一人,突然转去修道,道号龙伯,好像从此就以练气士自居了,放弃了纯粹武夫的身份。

为何如此,山上对此众说纷纭,虽然不敢直说张条霞贪生怕死,但这确实大多数练气士能够想到的最合理解释。

至于张条霞如何能够做到半途转去修道、还可以留下武学境界,又是一个天大的谜团了。

若非张条霞的实力摆在那边,让飞升境修士都不敢轻易招惹,相信会有很多大修士愿意去探究此事真相。

曾先生笑而不言,没有回答这个问题。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秦不疑问了个比较犯忌讳的问题,“敢问曾先生道龄。”

不料曾先生如实回答道:“大道无望,虚度光阴四千载矣。”

言语之间,颇多唏嘘。

飞升与合道,看似只有一境之差,但是这道天堑到底有多难以逾越,如果自身不是飞升境圆满,恐怕便永远无法感同身受。

秦不疑小有讶异。

如她这般鬼仙之属,只要离开道场,就必须慎之又慎,尤其不敢过多沾染阳间的滚滚红尘。

像她始终无法飞升,很大程度上,就是涉世过深的缘故。可要说让她潜心修道,不问世事,追求飞升,那她就不是秦不疑了。

秦不疑追问道:“曾先生是飞升境?”

曾先生微笑道:“秦道友今天的疑问比较多。”

秦不疑与那位人间最得意,是同时代的同国人氏。白也曾经为之写诗。

而她也是竹海洞天的贵客,是极少数能够出入自由的存在,只是秦不疑不参加青神山酒宴而已,她曾经传授纯青技击之术。

秦不疑哑然失笑,致歉道:“曾先生,对不住,实在是太过好奇了。”

曾先生不愧是赊刀人,喜欢礼尚往来,反过来询问秦不疑,“崇阳观内的那场刺杀,道友可知出手之人是谁?大致手段如何?”

秦不疑无奈道:“被袭者是陈山主,当时事出突然,措手不及,那是一位得道鬼物,借助一位师妹的身躯作为渡口,暴起杀人。亏得陈山主……谨慎,并无大碍。”

曾先生点头道:“多半是要以外功圆满行合道之举了。”

此举虽非上乘的合道路数,可好歹是一条大道。

这就是鬼物的自身局限性所在,练气士修道长生,在某种意义上,本就是一种以下犯上的逆天行径,鬼物更甚,故而他们境界越高,可走的道路就越窄。

他前些年收了个不记名弟子,一个宝瓶洲石毫国年轻修士,自号“越人歌”的简明。

正是在这位曾先生的授意下,简明将那把自己偷来的镇国之物法刀“名泉”,又归还给了大泉姚氏。

少年觉得此举是脱裤子放屁,百思不得其解,用意何在。

曾先生却说在行窃、归还之间,属于天地间的“利息”,此中有大学问。

赊刀人最喜欢做买卖的对象,还是纯粹武夫。

毕竟学武之人,阳寿有限。武夫长寿如大端王朝女子武神裴杯,也难与一位中五境练气士比“长生”。

但是只要武道成就足够高,赊刀人就可以一本万利。完全不必放长线钓大鱼。

比如金甲洲武道第一人,拳压一洲江湖百来年的韩光虎,担任了大泉王朝的国师,约定三十年期限。

一样是曾先生的手笔。

分明是已经押注姚氏女帝,赌她不肯归还国姓给刘氏皇室了。

如果不是青冥天下汝州那边,出了个“林师”,裴杯就是当之无愧的数座天下武道第一人。

曹慈,毕竟还是年轻了点。

纯粹武夫,二十岁的年轻人,想要赢过一个两百岁的“老怪物”。

公认难度要比二十岁的练气士,打败一个道龄两千年的,大得多。

以前浩然与青冥天下,两边极少往来,便是有些大修士“串门”,返回各自天下,也不太喜欢言说别家事。

只有一个最例外。

不但跑得勤快,话还多。

当然就是我们的陆掌教了。

正是这位白玉京三掌教,一有机会就大肆吹捧裴杯,说人间武道第一人,终于是位女子豪杰了,快意事耳!

再跑去鸦山,主动与那位林师道歉。林江仙自然不会计较这种虚名,却也不会给陆掌教上山落座自罚三杯的机会。

陆虚以心声问道:“娄藐,你那边,到底有没有藏着某人的一片本命瓷碎片?”

被问话的娄宗主,其实可以不用回答。

这里的规矩,就是每一个消息,都必须保证是“自知”的全部真相,绝对不能撒谎,甚至不允许用部分的真实,误导任何议事成员。

娄藐答话,都会习惯性起身,毕恭毕敬说道:“有。不过是曾经,因为我已经让人带去五彩天下,交给了一位道门中人。”

陆虚追问道:“什么时候交出去的?”

娄藐答道:“得知他当上末代隐官的时候。”

陆虚讥笑道:“确实烫手。”

陆虚笑问道:“那头绣虎就没有跟你讨要此物?”

骊珠洞天的本命瓷买卖,琼林宗是最大的买家,可作为卖家的大骊王朝,当家做主的,还是国师崔瀺。

照理说,脱离文圣一脉的崔瀺,依旧算是陈平安的半个师兄,没理由会在这种事上故意刁难陈平安才对。

娄藐摇头道:“绣虎从始至终,都不曾向我们琼林宗索要这片碎瓷片。”

陆虚继续问道:“根据你手上那瓷片,推测完整本命瓷,是何种器物?”

娄藐犹豫了一下,还是回答道:“大概是一方镇纸。”

陆虚问道:“用来压书的镇纸?具体是什么形状?”

娄藐苦笑道:“难以推断。”

陆虚见问不出更多有用的消息,买卖消息的价格一事,只字不提。

与你这个号称玉璞境无敌手的娄宗主聊几句,就已经是给你天大的面子了。

我陆虚的面子,不比几个谷雨钱,更值钱。

陆虚不主动提,好似秋后软柿子的娄藐也就不问。

以往议事,看似位于垫底位置的琼林宗娄藐,与对面那位倒数第二的,出身三山福地的万瑶宗韩玉树,就像一对看门的门神。

只是跟娄藐不同,韩玉树好歹是一位底蕴深厚的仙人,位置靠后,当然不是他的境界不够,而是来到此地较晚,资历浅。

再加上封山太久,宗门谱牒修士极少外出游历浩然,桐叶洲消息闭塞,韩玉树掌握的有用消息极少,所以很难跟人合作,交换利益。

现在陆虚觉得最古怪的一件事,就是韦赦始终站着,不肯落座,而且座位恰好与那娄藐挨得很近。

听着韦赦的臧否人物,再将那些心声言语悉数收入耳底,老道士怀捧那杆袖珍幡子,伸手摩挲着椅把手,感叹不已,“不过是短短百来年,浩然、蛮荒和青冥三座天下,就发生了这么多事情,冒出了这么多的新人。”

道士虽然面容老态,双手却是晶莹如玉。

他曾是青冥天下的正经道官,此次属于跨越天下而来,却不是乱象已发的青冥天下,而是来自西方佛国。

约莫是老道士觉得他们一个个言语谨慎,对那些十四境修士,都不敢直呼其名,太不爽利了,老道士便祭出一件本命法宝,是一幅绘有五星二十八宿神形图的长卷,画卷瞬间舒展开来,首尾相连,如一圆环,刚好将整座“祖师堂”围绕起来。

老道士再从袖中摸出一杆高不过手臂的万寿灯,将其随手往空地一丢,插在地上,并没有引发什么异象,之后就开始闭目养神。

韦赦笑道:“接下来你们说话就不用太过拘谨了。”

知道他们都很好奇这位老道士的身份,韦赦却没有帮忙解惑。

青冥天下历史上出现过三场大劫。

化外天魔作祟,秘密潜入人间,竟然直接道化一州山河,最终导致一州陆沉,是一劫。

蕲州玄都观弟子宋茅庐,率领百万众米贼,声势浩大,差点动摇白玉京根基,又是一劫。

此外犹有一劫,席卷数州疆域,殃及百余国,死伤无数。后世史书上所有关于战乱的惨况描写,都曾在数州大地之上出现。

而老道士,就是这场大劫的始作俑者。

总计天地人三劫,分别起自天上,山中,人间。

道祖曾言,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他却扬言,自然法道,道法天,天法地,地法人。

分明就是要跟道祖反着来。

若他只是袖手清谈的一介书生,或只是喜好标新立异的狂徒,也就罢了,可问题在于这个化名张脚的青冥道官,曾经凭真本事赢过一场三教辩论。

此人生平志向,在于随方设教,历劫为师。既然在青冥天下道不行,这位道士就去了西方佛国。

除了两把主位椅子,其余该来的,可以来的,都已到齐。

此刻依旧空着的三个位置,是注定不会来了。

除了桐叶洲的荀渊和韩玉树,还有曾经的金甲洲第一人,与妖族勾连、选择叛出浩然的完颜老景。

只是阻拦完颜老景的功臣之一,今天也在场,便是金甲洲剑修徐獬。

当年如果不是他跟韩光虎一起出手,金甲洲战场局势恐怕只会更加糜烂不堪。

这是一位不到两百岁的仙人境剑修,在山上有那“剑仙徐君”的美誉。

在那之前,徐獬别说什么名动天下,就是在家乡金甲洲那边都是籍籍无名。

徐獬端坐,横剑在膝,闭眼默然。

他如今是皑皑洲刘氏的客卿,在桐叶洲南边的渝州驱山渡,负责接引刘氏的跨洲渡船。

徐獬对落魄山观感不错,还曾参加过青萍剑宗的开宗典礼,尤其是对曾经在他家乡那边出拳杀妖的裴钱,极为欣赏。

上次见到裴钱,这位心高气傲的剑仙,说法谦虚,说自己金甲洲山上还有点关系,让裴钱下次游历金甲洲的时候,在那种不宜泄露身份的时候,就报他的名号。

徐獬是在百来年前进入此地,占据一席之地,当时他刚刚跻身上五境。

曾经遇到一个莫名其妙的中年男人,对方瞧着貌不惊人,看不出道行深浅,那人只说自己在寻找一位合适的压胜之人,担任一个掣肘者。

徐獬拒绝了对方的买卖,哪怕对方给自己指明了一条飞升道路。

对方也没有强人所难,退而求其次,将徐獬引荐至此,说可以来这边长长见识,换个角度,看看人间的天高地厚。

徐獬与那人一起结伴游历过数年光阴,后者一路长久沉默,极少言语,偶尔发问,都是天大的问题。

徐獬根本不觉得自己一个剑修,能够解答那几个疑惑,甚至觉得那些问题,就不可能有确切的答案。

曾经有过一场问答,那人先问一句,“天地间,美之所以为美,是因为有丑的衬托。善之所以为善,是有恶的存在。徐獬,你认可这个道理吗?”

徐獬觉得这个道理还算粗浅,便回了一句,“当然认可。孤阳不生,独阴不长。”

“那你觉得怎么样的世道,才算好世道?”

那人问过问题,很快就再补了一句,“你可以完全不考虑能否实现,只说你心目中的某种理想状态。”

徐獬试探性说道,“人间太平,政通人和,山上清净,各自修行。仙凡融洽共处,阴阳运转有序,人神鬼仙无争。众生各司其职,万物各得其所?”

听到这个答案,那人笑着反问道:“我能不能如此理解,换个通俗易懂的说法,世间没有坏人,都是好人?”

徐獬犹豫不决。如何界定这个“好坏”?谁来界定?

好像猜出徐獬的心思,那人笑道:“那就交由你来界定好了。假设你可以一言决之,再假设整个人间就是有一百个人,那么我又有两个问题,都是你心目中的好人了,在那一百人的心目中,当真身边九十九个人当中,便没有坏人了?这是第一问。第二问,就是你此刻心中所想,留下几个坏人?一个,还是两个?这一二人,当真能在这种‘大好’世道中生存吗?若是十个,十几个,二三十个,你又如何保证他们的人数,会不会越来越多?干脆来个反客为主。还是越来越少,重返为十,为二,为一,最终为零,绕回到第一问的境地?”

徐獬直接被绕晕了。

那人自顾自说道:“道祖说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那么我就又有一问了,试问大道循环,生生不息,既然无生有,有生万物,那么万物又会生出什么?是不是一个‘无’?无是什么境地?到时候我们‘人’,有无一席之地,面对这种趋势,春江水暖鸭先知,最先察觉这种走向的修道之人,该如何自处,是人定胜天,或是尽人事听天命,还是如道祖所言,反者道之动,弱者道之用?”

徐獬很想回他一句,我一个纯粹剑修,想这些有的没的做什么?

那人说道:“如果我假设徐獬就是人间第一位十五境纯粹剑修,同时此外再无第二位十五境,天地走向,世道起伏,众生生死,甚至是他们如何是人,如何为人,一切都按照你的意愿去运转,那你徐獬还会觉得这些问题,毫无意义吗?”

徐獬只能是无言以对。

“追求无错,想要尽善尽美。”

那人自言自语道:“万人一面?无限面皮儿,都是一般好。我觉得反而是一种潜在的莫大危险。当然,这只是我的个人见解。道路上,就有人与我意见不同,说我是杞人忧天,总觉得天会塌下来,不是今天,就是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