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曙为最。

平安京东限，清浅的日光柔和地洒下，由木竹随意搭建而成的简陋小屋旁，穿着一身陈旧发白衣物的小女孩正一脸安静地站在自己母亲身旁，任由对面长相陌生的妇人打量。

“阿香，这就是你家的女儿？”

妇人眼神锐利地扫过小女孩，带着些挑拣意味地当下打量了起来。不合身的旧衣罩在过于瘦弱的身体上，有种别样的喜感。露在外面的手腕和脚腕上，则是细弱得仿佛一折就断。因为低着头的原因，看不太清长相。

不过，这种小村子出身，想来也不可能会有什么姿色的说法，妇人有些轻蔑地想。

如果不是因为适龄人选太少，她才不愿意来这种地方。

“是，虽然是个不成器的女子，但年岁正适，希望您不要嫌弃才是。”名为阿香的妇人态度格外殷勤，直接将手边的养女往前一送，讪笑着在她耳旁低呵道，“小草，还不快抬起头给夫人仔细看看！”

小草这才有些呆愣地眨了眨眼，慢慢抬起头，将自己的脸完全展露出来。

女孩约莫十一、二的样子，大概是因为营养不良，面色有些蜡黄，配着那一头杂草般枯黄的头发，真是像极了平安京外遍地都是的野芒草。

不过仔细看看，女孩的鼻嘴算得上小巧可人，尤其是这双浅灰色的眼瞳，十分难得。虽然面黄肌瘦了点，人也呆了些，不过还算乖巧。

妇人勉强满意地点了点头，“行了，你也算是走运，回去准备下，明天我来接人。”

“那位大人不喜邋遢之物，你最好将她打理干净点，尤其是这身灰老鼠般的衣服，真是有够让人厌的。”

阿香大喜，赶忙鞠躬道谢：“谢谢夫人，谢谢夫人，小草能去伺候那位大人，是我们全家的福气啊！”

妇人随意瞥了她一眼，微一颔首，转身离开。

阿香见人离开，才直起身啐了一口。不过是嫁了个武士，走好运给贵人当了看门狗罢了，还真当自己是贵族夫人了。

随即，她看向一旁保持安静的小草，施舍般地扯了扯唇，皮笑肉不笑地道：“小草，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了吧？”

“过去之后，好好讨那位大人的欢心。若是被看中了，便是你的造化。若是被退回来，我们家也不想再养废物了。”

“待会记得把自己洗干净点。”

吩咐完，她连看也没再看小草一眼，转身便进了屋。

小草看着她的背影，沉默半晌，随即努力地抬起头，试图将眼中泛起的泪花憋回去。

即使她不算聪明，反应迟钝，但也知道自己被母亲给卖掉了。

为什么？

是因为她是这个家唯一无用的人吗？

泪水终究还是没能憋住，小草一边“啪嗒啪嗒”地掉眼泪，一边就着低洼里有些浑浊的水面打量自己。

就如同她的名字一般，普通平凡的路边杂草，对谁来说都是没用的存在。

如果她可以变得有用一点就好了。

小草看着水洼发呆，任由眼泪沿着小巧的下巴掉落，在灰扑扑的衣襟上晕开团团深色。

她甚至还偷偷妄想过，自己能像阿月那样拥有灵力，被枫之村欣然迎纳，成为了巫女大人的侍者这种痴人说梦之事。

不过，也只是妄想而已。

平安京的贵人们对拥有灵力或是咒力的人才求贤如渴。村里的孩子凡是到了4岁左右，神社就会派人过来进行挑选。

小草是被挑剩下的人。

没有灵力，也没有咒力，唯一算得上特别的，大概是她惊人的嗅觉和味觉了。

不过对于平民百姓来说，这样的特别之处实在算不得什么优点，还不如换来一身蛮力来得有用。

安静地掉了会儿眼泪，小草乖乖地提起对于瘦小的身躯来说过大的木桶，步履摇晃地朝着村子旁的小河边走去。

她唯一能做到的事，就是将自己收拾干净。

小河边，料峭的春风送来若有似无的食物香味。小草忍不住抽动了下鼻尖，下意识分辨着气味里传递而来的信息。

是黏臍。

用小麦磨粉，加入清水搓成团子，以油炸。不过今日的似乎有点不同，好像加入了些春日桃花，带着股清甜味儿。

原本前一刻还蔫巴巴掉泪的小草，此刻完全被气味勾走了心神，无暇再伤心。

浅灰色的瞳孔在这一瞬间沉静下来，少女一扫往日的迟钝呆愣，神色认真地在心底排列起了最佳配方。

桃花虽然味甘，但对于减轻结果的油腻并无作用，加入些咸酸味或许更好。

酸味的选择很多，山果，酸杏，醡浆草...不一样的酸性，不一样的配比，会带来完全不同的味觉体验。

晨曦的日光随着时间推移逐渐变得浓烈起来，待她在脑中推演组合完所有的可能性后，早已是日上三竿。

遭了！

小草手忙脚乱地打了水，艰难地拎着比她人还大上不少的木桶，朝家中赶去。

不过，还是没能赶上。

看着小屋旁阿香有些阴沉的脸色，小草下意识地低下了头，乖顺地放下手中的木桶，将宽大的粗布衣袖拉高，露出满是伤痕的纤细前臂。

“对不起，母亲。”

阿香冷眼看着灰扑扑的像只呆老鼠的小草，气不打一处来。

真是个赔钱货！也不知道当初自己着了什么魔，把她给捡回来了。

反手挥起手中韧劲的藤条，想到明日要将人送出去，阿香只能凌空抽了几下。藤条划破空气发出的呼呼风声，让埋头闭眼的小草忍不住缩了缩身子。

她又惹母亲生气了。

阿香克制住自己翻涌的怒气，语气冷硬，“赶紧去收拾好，记住我之前交代你的话。”

“想想你的兄长们，这是你唯一能派上用场的机会。”

“是，母亲...”

小草垂着眼怔怔地回答。

...

次日一大早，小草就被昨日的那名妇人接走。

一路上，妇人不停地用看物件似的眼光打量身边的少女。

“我刚才告知你的规矩，都记住了吗？”

小草认真地点了点头，“记住了，夫人。”

妇人神色怀疑地看着她，“重复一遍。”

“其一，不可随意近身，需待传唤才可上前侍奉。”

“其二，侍奉期间不可出声。”

“其三，...”

...

“其二十五，侍仆者，不可言拒。”

少女的声音里还有些未脱去的稚气，但的确没有说错分毫。

“不错，还不算愚笨。”妇人掩住了自己眼中的惊讶，颇有些挑到宝的喜悦。

那位大人最喜欢这般年纪的懵懂少女，但懵懂不是蠢笨。要是连个规矩都要教上好几遍，那她还有什么脸面将人送去。

妇人难得缓和下脸色，嘱咐道：“小草，这次若是成事了，你可就要走大运了。彼时，你定要记得这份恩情...”

小草安静地听着妇人的叮嘱，样子十分认真，但实际上她正抓紧时间嗅着一路从未闻过的气味，试着分辨出它们的组成。

她现在的记忆很好，无论是文字，气味还是味道，只要一遍，就能完全印刻在脑中。

虽然没有大用，但偶尔母亲也会托她以嗅寻物，会让她产生一种自己或许在某方面还有所长的错觉。

从嗅百次到嗅十次，再到如今的一气呵成，记住对她来说已经成了本能。

“到了。”

她们停在了一处很是华贵气派的宅邸前。

“跟紧我。”

妇人压低声音吩咐了一句，随即笑意殷切地扣了扣宅邸正前的四足唐门，“妾身将人送来了。”

过了好一会儿，小草才听见门内传来了动静，一名脸上涂白的老妇人开了门，神情冷淡地瞥了小草一眼，“随我来。”

小草有些不知所措地看了看身旁的妇人，她见状，赶紧将人往前一推，示意她跟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