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明玉告诉卫长明：“你对我，真的是误会。”

因为他那一天到了那个村庄之后，就得知秀兰已经在五年前病死了。

他本是要来和秀兰讲和的，因为秀兰给他生出了这样好的一个儿子，这儿子似乎是上天赐给他的救命稻草，专门能够克制他的疯狂。所以他得感谢老天，也得感谢秀兰。

然而秀兰已经死了，他和她，此生再也没有了和解的机会。

人最怕的是什么？是没有念想，是无可挽回，是绝望。而秀兰于他，天人永隔，就正是没了念想、无可挽回，就正是彻底的绝望。

他在得知了秀兰死讯的那一刻，脑子里是空白的，什么都没想。等他回过神来、知道了“想”时，整个村庄已经成了修罗场。

“我当时心里很乱。”他望着卫长明：“我本来想立刻告诉你实情，可是心里一乱，就没来得及说，也不知道怎么说。可是，你现在应该可以原谅我了，是不是？我没杀你的亲人，他们和你没有关系，我才是你的父亲。”

卫长明看着他，心里有模糊的身影闪动，那身影起早贪黑的从土里刨食，牛马一样的养着他，护着他，从来没弹过他一手指头，在他被沈明玉抓走的前一天，那身影还在盘算着他的前程，又想送他进城去学一门手艺，又怕他做学徒太受气。

还有弟弟，还有小妹。

卫长明咬紧牙关，屏住了一口气。他全靠着这一口气支撑着，否则他也不知道自己将会怎样——会不会也像当初的沈明玉一样，先是脑子里一片空白，后是回过神来，发现大错已铸、悔之已晚？

沈明玉还在继续说话：“我们是血脉相连的亲父子，我对你是有感应的。你要杀我，我知道，可我没想到你会那么快就动手。”

“我动手动得那么快，你怎么还是没有死？”

“我命大。”

“不可能。我亲眼看见你带着队伍进了山谷，后来整条山谷都被填平了，所有的人都死了，怎么可能只有你还活着？”

“你看见我了。”

“我看见你了。”

他笑了：“你肯定是看错了。我一进山就闹起了肚子，差点把肠子都拉出来。你知道你炸山的时候我在哪儿吗？”他笑得越发欢乐狡黠：“我在山坡上的树林子里蹲着呢！我都瞧见对面山上的你了，不知道你是要干什么，后来轰隆一声，吓得我坐了一屁股屎。我这才知道你小子是大手笔，杀个人都要山崩地裂。”

“既然如此，你怎么不来找我算账？”

“当时算不了，碎石片子飞过来，给我开了瓢。我又怕你年轻气盛，不听我的解释，一定要杀我到底。还有……”

说到这里，他脸上的笑容忽然消失，眼神也转为了黯淡悲戚：“你真的要杀我，我也很伤心，八年来你对我那么好，好得我心里都有愧，你我之间，本来应该是由我来疼爱你的，可是我们全反过来了。”

他垂眼望着桌面，喃喃自语：“我应该早些告诉你的，可我总是一阵阵的犯糊涂，我做了太多的糊涂事。别人说我是疯子，可我其实不是疯子，我只是病了，我的脑子有病。医生说的，说我的脑子里有个瘤子。一个人脑子里如果长了瘤子，就会不正常。我就是这样，所以你应该谅解我……”

话说到这里，他开始语无伦次。卫长明一言不发，由着他说，抽丝剥茧的听到最后，渐渐也听明白了：在那场大爆炸发生之后，他确实是伤了心，伤心到宁愿真的死去，好遂了儿子的心愿。

于是他不死装死，擦了屁股站起来，他把头上的伤口随便一包，抬手一枪毙了身边随从，然后自己就钻林子走了。

他真是有着通灵一般的疯狂和直觉，身为臭名昭著的一军统帅，他竟然能够顺利的穿山越岭、走街过巷，最后登上火车，成功南下。至于留下的那一摊子身后事，他则是完全的没在乎——他太伤心了，一心只想去假死。

在火车上混了几天，他到了上海，这个时候，他的头皮伤口已经开始腐烂，烂得一塌糊涂，最好的外国医生也没了法子。他因此额外受了许多罪，隐姓埋名的在医院里住了许多天，结果阴差阳错的拍了一次爱克斯光片，让医生发现了他脑中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