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曼菱失去了自由。

她下了火车回了家，家里专拨了两个身强力壮的老妈子守着她，一是防着她逃跑，二是防着她寻死。丁老爷心情舒畅，并不认为自己有什么毛病。说是没嫁妆，但他也不肯让女儿空着手出门子，依着嫁闺女的规矩，他逼着裁缝们赶工，也给丁曼菱预备了四季衣裳——不多，但是样样都有。前头太太留下的几样旧首饰，按照时新样子重新改了，也成了嫁妆的重要部分。丁老爷还想让女儿把那只钻戒交出来，给这嫁妆再增添几分豪奢之气，然而那不孝女如今状似疯魔，见了他就破口大骂，让他不敢近她的前。

而在这期间，丁曼菱跑了三次，均未成功。

先前她自以为还有生机，还肯按捺住脾气，与人虚与委蛇；如今活路断绝了，她还伪装什么？她气，她恨，心里憋闷着万丈怒火，烧得她披头散发，自己抓挠自己的胸口，满床的滚，满床的蹬。午夜时分，门窗都严密的锁了，锁得她那卧室如同铁桶一般。她不甘心让家里的人高枕无忧，偏要拍窗踢门，又嘶声的号、骂，叫妈，可妈是早已死了的，叫妈也无用，于是她背靠墙壁坐在地上，又哇哇的嚎啕，喊卫大哥救命。知道卫大哥远在天边，也听不见，可正因为是他听不见，她才敢喊，要不然她还得憋着，还是没脸见他。

隔着两座院子，丁老爷听见了女儿的哭号，便也闹了失眠，拥被坐了叹气。

丁太太以为他良心发动，便试探着开了口：“要不然……”

她的意思是“一家有女百家求”，真想把三姑娘打发出去，那么总能找到差不多的人家，何必非得把她给个傻子。哪知她刚说出了三个字，她那丈夫便跟着接了话：“是啊，要不然，就把这婚期再提前些吧！你听她叫得多么瘆人，若是在家里疯了，那可不好办。冯家已经有个傻子了，定然不会再要一个疯子。”

丁太太咽了口唾沫，躺下不言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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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老爷愿意速战速决，冯家的二爷自从磨蹭过了丁曼菱之后，胯下那物尝了甜头，越发的无处安放，恨不得要光着屁股往外跑。冯子真是个忙人，不能天天看着弟弟，妻妾们——自然全是女流——也不便同光腚的二爷缠斗。所以冯子真和丁老爷不谋而合，丁家先将嫁妆送去了冯家，两家又将一纸结婚声明往京城几大报纸上一登，然后这日凌晨，丁家众人便七手八脚的将丁曼菱装扮了，把她往门口的花汽车里一塞。

丁曼菱这些天闹得精疲力尽，如今一点力气都没有了，半闭着眼睛任由旁人摆布，在上车之前，张管家悄悄的过了来，匆匆的劝她道：“三小姐，您可不能这样，恕我说句那什么的话，您要是这么把自己挫磨死了，谁能给您偿命？还别说偿命，谁能真心实意的给您哭上一场？没有，您死了也是白死啊！人活一世，都不容易，都是横垄地拉车、一步一个坎儿。您这年纪小小的人，刚遇着第一个坎儿，就不活了？您原来还怪二小姐没志气呢，现在您还不如二小姐了？”

她闭了眼睛，微微的喟叹了一声。

张管家也不知道她听没听见去，但是该说的还得说：“人哪，都是熬着活的，您得先熬住了，往后才可能有出头的日子，要是熬不住，疯了，寻死了，那就全完了，后头什么好事，和您都没关系了，都没您的份儿了。”

说完这话，外头有人呼喊，说是到了上车的时辰了，张管家答应一声，连忙赶出去张罗。丁曼菱慢慢的睁了眼睛，这回，她重重的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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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汽车将她送去了冯宅。

她人一到，婚礼便算结束了大半。冯子真也有一个“藏拙”的心思，愿意让外界知道自己是天下第一等的好哥哥，竟能给弟弟娶来这么“高级”的一位少奶奶，但是不愿意让众人前来参观弟弟的傻样。所以也没有大请客，只关起门来，押着丁曼菱和冯子纯拜了天地，对外则说夫妇二人已经登上火车，上青岛旅行去了。

冯子纯见了丁曼菱，欢喜得不知如何是好，及至他二人被送回房去了，他立刻就把她死死抱了住。丁曼菱是存心要来当泼妇的，如今近距离的见了那傻子的白脸，她一阵反胃，冲着他那脖子就挠了一把：“别碰我！”

她十指尖尖，一下子就挠出了他的血，他惨叫一声松了手，一摸脖子痛处，见有了血，便吓得又哭又闹，引来了冯子真和冯太太。冯子纯一见哥哥来了，登时有了底气，上去就抓丁曼菱的脸，又要“打死她”。丁曼菱知道他力气大，逃也无用，于是干脆瞅准了方位，对他兜档一脚，踢得他又是惨叫了一声。

冯太太是个瘦而憔悴的妇人，见此情形，惊得“哎呦”了一声，冯子真也连忙上前，挡在了二人之间。丁曼菱鼓起了全部的力量，哑着嗓子说道：“姓冯的，我告诉你，我是被逼着到你们家的，你们要是识相，就趁早把我休出去，兴许还能把你家那笔彩礼要回来。你再晚些，钱可就都要被丁家花光了！我人虽是来了，但是不能服你，在这儿住一天，我就闹一天！”

冯子真先回头看弟弟，见弟弟单只是坐在地上哭，这才又转向了丁曼菱。他高，壮，一张白亮亮的脸压迫下来，眉目漆黑，像是画上去的，类似恐怖的神像。两片红润的嘴唇一张一合，他告诉丁曼菱：“丁三小姐，你既是已经进了冯家的门，往后就生是冯家的人，死是冯家的鬼。安分守己一些，不要再做他想了。”

丁曼菱瞪着他那张透着光泽的白脸，越是细看，越感觉他长得又邪性、又恶心。

“呸！”她下意识的后退了一步：“你当我是那种没有知识的女子，可以由人买卖？还‘冯家的人冯家的鬼’，真是可耻可笑，我根本就不承认这桩婚姻！有本事咱们去打官司，看看我到底是不是你家的人！”

冯子真听了这话，却是微微一笑。转身又看了看弟弟，他见弟弟确实是没什么大碍，便对着太太说道：“没什么大事，我们走吧，留他们小两口在一起，冷静冷静。”

说着，他迈步先出了门，冯太太一言不发的转身跟上。房门从外面被人关上了，丁曼菱低头再看，就见那冯子纯慢吞吞的站起身，走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