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2、第 132 章(1 / 3)

作品:《晚清女商(大清药丸)

小洋楼里一片寂静。咔哒一声,年久失修的窗把手松动,半圆形的窗扇划开,外面吹进带草木气息的暖风。

林玉婵指尖有点发颤,好像突然被丢进波涛中的轮船,晕头转向辨不明方向,地板在晃,墙壁在晃,她的心脏在横冲直撞的晃。

一整栋洋楼……

一整栋带花园的小洋楼……

上海法租界黄金地段的一整栋花园洋楼……

要不是容闳带来的那本官札如假包换,她简直要怀疑他是不是发癔症了。

许久,她开口。

“容先生,您别冲动。做官很花钱的。”她撂下笔,认真说,“要租个体面的宅院,要置办很多衣服鞋帽,要准备各种赠礼打赏,要雇私人车轿,要请助理文案……”

都是她旁观过的、赫德的做派。大清官员收入虽高,但一切办公成本都要自理,朝廷不管报销。

“……而且,乡里人、亲戚邻居,会来打秋……不不,来贺喜,总得表示表示……”

容闳笑出声,翻过那本官札,指给她另一样文书。

“曾公托我购置机器之资,款银六万八千两,这是领款凭证。另有赠银五千两,充作个人安置旅费杂费等花销。林姑娘,你多虑了。”

他又转向目瞪口呆的常保罗和众伙计,和颜悦色地道:“你们都不用劝我。方才我已经有足够的时间‘三思’过了。博雅这个家既然没有散,我就委托给林姑娘继续经营。别人可能觉得这个做法匪夷所思,怀疑我为什么会将这许多资产转让给一个未婚女孩子。但你们和她相处一年有余,也知道她并非寻常闺阁女子,可以与之共事。如果有不愿在她手下做工的,可以离开。但我衷心希望大家能继续聚在一起。等明年我完成使命,回到上海,还能回来喝杯咖啡。”

他笑着招呼苏敏官。

“根据租界法律,转让一亩以上之建筑地产,需要见证人至少五名。敏官,你做这种事应该不是第一次了,应该知道签字格式吧?你先来,其他人照抄就行了。”

苏敏官点点头,罕见的有些思维断片,只能先微笑。

……有点后悔刚才对容闳冷嘲热讽了。

假洋鬼子不按常理出牌。他今日又长见识。

苏敏官脸上笑意扩大,眼含神采,不动声色检查容闳的文书。

“这样一间洋楼,每年房捐税费不少吧?”他忽然说,“里里外外,要保持得这么漂亮,维护费用……”

“每年二百两往上。”容闳笑了笑,“林姑娘,别让我失望哦。”

林玉婵依然觉得在做梦,毕竟这里傻兮兮张着嘴巴的,不止她一个。

苏敏官伸手指,轻轻点点她后背。

“林姑娘,”他凑近,低声说,“养不起可以卖给我。我出银元三千,包税费。”

林玉婵倏然梦醒,瞳孔一缩,喊道:“我养得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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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一个月,容闳还照常住在小洋楼里,但已经完全不管生意。在他消失期间遗留下的少数账单、贷款、法律文书,他闭眼签字,用曾国藩赠的款子快速处理,然后再也不过问一句。

他就像个喜新厌旧的大渣男,把糟糠之妻一脚踢开,一心扑在新欢上。

上海广方言馆英汉教材的编写,本来还有三个月收尾,他日更万字火速完结,质量一点不逊。据说赫德看到之后,当场对他道歉,后悔当初没录用他入职海关,想要高薪聘请他做学校教员。

可惜还是争不过曾国藩。赫德为此郁闷一整天。

容闳修改了自己的作息,不再睡懒觉,每天清晨出门跟人约谈、商讨,上海有名有姓的西洋工程师全都拜访到,每晚拿回厚厚的资料文件,如同打鸡血,点灯研读到深夜。

好好一个文科学霸,在耶鲁时天天为微积分头疼,过了不到一个月,几乎自学成为一个全科工程师,说起世界前沿机械头头是道。

然后,他邀请各大洋行工厂的专员,豪爽地公款招待,请他们牵线搭桥,帮忙介绍靠谱的西洋机械制造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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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看我手里这枚针。这是中国匠人手作的土针。需要将铁丝磨细、锉尖,然后一个个地钻针眼,成品又粗又钝、柔软不耐磨。”

洋楼花园里,容闳穿着绉纱长衫,手举两枚绣花针,激情四射地用英文介绍着。

“而这一枚,是西洋进口的的机制洋针,纤细而坚硬,光滑而锐利,而且价格远低于土针,一百根仅售银元三分。洋针进口没几年,市面上土针绝迹,制针手艺人全失业。我这枚土针还是花了一上午时间,从一个老太太家里讨到的。”

众洋人看着他手里的两枚针,发出饶有兴致的哦哦声。

“偌大中国,眼下完全没有自己的制造业。”容闳来回走动,说,“一匹绉纱、一枚螺丝钉、乃至一根针,都极度依赖进口。瑞典火柴迅速取代火石火镰,煤油灯淘汰土油灯,洋布压制土布,就连博雅精制茶叶罐的绘制颜料,那些女工们也自行改用洋绿洋红,着色长久,好用又好看。

“诸位,如果你们能够将西洋机器带到中国,开辟这个需求巨大的市场,那将会是西方和中国的双赢。以后中国人自行生产的每一样器物,都有贵行的一份功劳。如今在下有大清国家财政做后盾,钱财上诸位大可放心,我会不吝花销,购置最先进最耐用的机器。当然,诸位从中获得的佣金,也会十分可观。”

容闳笑容满面,面对一众洋商,诱之以利,试图说服他们提供最好的机器。

洋人们哗啦啦鼓掌,表示对容闳的演讲深受触动。

但是,当容闳提到请他们牵线联系机械厂的时候,洋人们笑着离席,开始饮酒、社交、说闲话。

堂堂耶鲁学霸,像傻子一样,被人晾在一边。

洋商都是人精。都知道洋货已经渗透到中国日常的方方面面。大清百姓微薄的收入像沙漏里的沙,一点一滴输入到外国。

导致整个国家的出口和金融完全被列强操纵,利权不能自主,每年贸易逆差递增。

对洋人来说,这才是最舒服的状态。

帮助中国建立自己的制造业,然后坐等中国民族工业自行健康发展,和洋货竞争?

这种“为他人做嫁衣裳”的傻事,谁揽,谁就是整个西方社会的叛徒。

容闳枉自花钱操办一场高端酒会,收获一堆勉励的客气话,真正愿意提供帮助的洋商洋行寥寥无几,有些明显是打算骗他钱的。

送走各位洋商,容闳黑着脸,气得把剩下的洋酒对瓶吹了。

林玉婵默默帮他收拾盘子。

她抬头看看墙上爬满的常春藤,依旧有点恍惚。

“我是拥有小洋楼的女人了”——这个念头,一天几遍的在脑海里闪过,开始像是白日梦,随着时间的推移,才慢慢变得真实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