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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九十六章 真相后的真相(1 / 2)

作品:《不识明珠不识君

一匹金马沿着南北大官道奔驰而去。官道两旁是来往不息的人群。阳光明媚,照射着大地,人们像行走在只有光明没有黑暗的世界。两个人同乘一匹马离开了京城。走得远了,回首望去,金陵城在金色阳光下巍峨凝重,如盘踞在平原上的沧桑巨龙。人们离它越去越远,心里有些惆怅和庆幸,仿佛离开了可怕牢笼。

明前坐在马背前面,望着远方。直到此刻她还不敢相信自己做出了这个选择,与崔悯一起走了。忽然她觉得腰身一紧,坐在身后的崔悯伸出双臂紧紧地抱住了她的腰。肩膀上也有些温热,他的面颊俯下来贴着她的脸。

她听到他在耳边喃喃低语着:“多好啊,这种样子。我还以为此生此世再也不会有了。真是老天厚爱。”

明前面色微动,之后也暗叹了。是啊,多么难得的结局。她又何尝不以为这种“骑马同行”的样子永远不会有了。谁料到还有这么峰回路转的一刻。确实是老天厚爱了。

金陵城城外的官道上,行人络绎不绝,一块块阡陌分明的农田绿油油的,官道上车马喧嚣,是一幅生动热闹的市井百态。崔悯紧拥着她,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把脸紧紧地贴在她脸上,仿佛在感受着这份难得的安逸时光。半响,他的声音才又响起了:“明前,这里是金陵城外,没有旅人靠近,也没有官府监视。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明前微觉惊讶。她想转身看他,却被他抱得紧紧的不能动弹。只得迟疑地道:“你想问什么?”

崔悯的声音低沉,有些沙哑:“明前,你真的是劫匪女吗?”

明前的身体僵住了,睁大了眼睛。她想回头看看崔悯的脸色,却被他抱得紧紧的,无法回头。她的声音有些犹疑了:“这,为什么这么问?皇上的判决不是下过了?你为什么会这么问?”

崔悯的声音很清冷,身躯有些发抖,还是镇定得道:“我想知道那天你与萧五说了些什么,请你告诉我。”他像是感觉到明前的震惊和紧张,双臂又用力得抱紧她,想给她一点支撑:“不,我没有偷听你和萧五的谈话。我答应过让你与萧五单独叙话。我就遵守了诺言,还拒绝了董太后、皇上和三法司派人监听的要求。不允许任何人窃听你们的谈话。所以,天底下没有人知道你和萧五在厂卫狱说了什么。但是,我自己想知道。”

他松口气,抬起脸,从明前的头发边眺望着远山和京城的影子,又望着路旁青葱色的田地。幽幽地道:“是我自己想知道。现在案件已经审判过,结局也落定了。不会有人去推翻皇上和董太后的裁决,我们也出了诏狱离开了京城。你可以对我明说了,那一天萧五与你说了些什么。”

明前终于扭过了脸,看着他平静精致的面容,疑惑不解地问:“我们的谈话结果已经在萧五的证词里上报朝廷了。你问这些往事,可是有什么问题吗?”

“不,没有问题。”崔悯垂下眼光,面孔望着前方路面,声音深沉又残忍:“只是我不相信!我不相信这个结果。我的心里有疑点,有根刺儿!在时时刻刻地刺着我的心,所以我想请你亲自告诉我。”

明前愕然了,不知道如何回答了。

崔悯的眼光阴郁极了,身体和声音都在微微颤抖:“好吧,明前,如果你不想说话就听我说吧。……我不相信这个结果。我从心底里不信你不是范瑛,是程大贵和李余娘的女儿。我认为你才是真正的范瑛。”

他双臂收紧抱紧了少女的纤腰,目光移向了蔚蓝的天空:“我从十年前第一次接触到这件真假相女的案子,带你回京城时。我就对姜千户说过,不管外人如何指认,你们始终都有一半机率。不管你是因为心善还是其它原因被程大贵和李氏指认为范瑛,你都有一半机会是范瑛。再后来,通过这些年我与你的了解,通过对李氏萧五等人的观察,我认为你是范瑛的概率已经增加到了八成。怎么可能到了最后就乾坤大/逆/转,变成了你是劫匪女呢?我心里不服,我怀疑着有什么。”

他的声音变稳定了,眼眸变得深邃,揽着少女的腰,沐浴着明媚阳光,放开马缰随意行去:“——我们不谈证据,只谈人心。如今早就没有了证据,只剩下了人心可鉴。使我起疑心的是李氏。如果你是她的亲生女儿,雨前是范瑛,那么在雨前步步逼问真相的前提下,她临死也未改口,这个人的心计胆略可比曹孟了。而李余娘此人性格泼辣,脾气火暴,绝不是心机似海深的人物。她于小处贪财惜命,于大处还能分得清是非曲直。十多年前她被丈夫和义弟所累,拐骗了个小女孩回家。她就敢丈夫说‘不’,抢救回了生重病的小女孩性命,还收养了她,不允许丈夫义弟他们继续杀害拐卖她。她的心里还有一分真,不是善恶不分坏到底的人。你被她抚养长大,深知她的品性,所以也敬她爱她三分。我常想,如果你真的是她亲闺女,她又何必要顶着天大压力,送你一路往北嫁给小梁王呢。干脆在路上跟你说明真相,带着你拿着四百万两银子远走高飞,改头换面得重新生活。这不是一条更轻松更妥善的人生之路吗?但是她却顶着雨前的威胁,公主的陷害,藩王的怪罪,也要坚持地送你去北疆和藩王成亲。这其实不是她贪恋虚荣,也不是你是她的亲闺女向着你,而是她知道你是范勉和王玉贞夫人的女儿,是范瑛。她才这么果决得送你北嫁。她所做的事是为了赎罪与报恩。赎当年丈夫和义兄弟拐骗你的罪,报你当年听到自己是丞相小姐后就立刻救了她母女性命的大恩!”

“她心里有一种你是范瑛的底气,才会把事情做得如此果敢。因为你是真范瑛,她才会理直气壮得送你去北疆嫁给藩王。她本身有着民间妇人的仗义,又在丈夫死后更分得清生死前途了。”

明前久久地凝望着前方,内心激荡。闭住双唇没说话,心里却激烈地叫出了声。是的,她的养娘李氏就是这种人!小节多错,大节不失,心里还存留着一分穷人的骨气和仗义。她就是因此才对养娘又敬又爱,就是知道她是个粗鄙泼皮却有仗义的市井民妇。

崔悯深深地望着官道尽头,口气沉重,接着道:“第二是萧五。也令我倍感疑惑。他初见你时望风而逃,不敢与你打照面。如果是故人之女他的亲侄女,只有惊喜,哪儿有惊慌。这是他认出你就是当初他们抢劫回家,被大嫂收养的范勉之女。范瑛来北疆是为了嫁梁王的,小梁王也看似不计往事得想娶你,他便决定不认你,任由你走自已该走的人生路。第二次见面时你代公主嫁到虎敕关战场,他顶着天大的压力,还是忍让你,没有伤害你。两年的边境躲藏,也没有与你打照面。但是被我们救回去再掳回时就立刻对你承认了你是他的义侄女。他心中是明白了你和梁王之间产生了裂隙,雨前又公开嚷出‘真假相女’的案子,阻力太大,你又倔强不含糊,很可能无缘嫁给梁王做王妃了。便出头认了你做侄女,想让你带着金银财宝逃到西域小国,做个自由自在的富家女。这也是他为你铺好的退路,以报当年劫持你的错。但是你又倔强地拒绝了这条路。最后战后他被擒,在京城再度见到你,就三度反口说你是范瑛。这也是为你着想。他在战场上看到了梁王对你有情,会娶你做皇后。他便决定扛下了这场滔天大罪,盼望你能继续嫁给太子,做大明皇后。这才是萧五真正想说想做的事。”

“他为什么从头至尾得对你这般恩义?而对雨前仅仅是在战场上救她一回就扔回了北疆小城的面子情。那就是他与你有着更深的渊源,内心更有愧,才百般补偿你,为你指一条最有名有利的路!而他为什么对你有愧,因为你才是真范瑛!”

明前静静地看着空旷的田野,声音卡在喉咙里,一句话说不出了。

崔悯紧紧地拥抱着她,像是全身很冷。他喃喃自语得发泄着内心的感慨:“这是为什么?明前,证据不算什么,这个案子掺杂了太多的利益人心,早就没有能洗清事实的铁证了。——但是,人心却可以!人心可以有迹可循,人心能一路指向了最真实的道路。所以,即使没有证据,你失口否认,我也认为你才是真范瑛。”

他抱紧了她,在这个艳阳天底下好像很冷,不由自主地战栗着:“明前,我只能猜测出这两种最可能的结局。一种是你是劫匪女,这场案子的真相和审判结果都是对的。那么父债子还天经地义,万事都不必再提了。另一种就是你是假劫匪女真范瑛,这场案子的真相和审判结果都是错的!这两种猜测,哪一种是对的?你能告诉我吗?”

“萧五究竟与你说了什么?你又是怎么说服他,使他提供了这样颠倒黑白的证词?”

明前楞在原处了。她沉默良久没有说话。像是被他的奇思妙想弄得很迷惑。

崔悯觉得一股椎心的寒意袭上心头,冻得他索索发抖。这个艳阳高照的日子也晒不化他心里的寒冰。明前没有回答,他却仿佛找到了答案。痛苦不堪地道:“……你是为了自由才选择了这条路吧。明前,我猜想,只有不是范瑛,你才有可能摆脱这个案子,摆脱一切前尘往事的束缚和恩怨,做个自由自在的乡女。过人世间最无仇无冤无恩无情的生活。就是这样吧?你从萧五那里得知了真相。知道你是真范瑛,还知道是梁王幼年派人去杀你,造成了你们两家的一生悲剧。你就痛定思痛,恳求萧五叔改变了证词。放弃了一切,从案子里脱身,跳出了这个无比痛苦纠结的大圈子!不,是在这之前,在边境失忆的两年中,你就下定决心要抛弃一切荣华富贵前尘往事。做个最纯粹最自由的乡女了。”

“——你万里追踪的不只是真相,还有一份自由!你想追求的是自由自在的生活。”

“可是,明前,你知道吗?你这样做付出了什么样的代价?你放弃了身份、地位和将来。从此全天下都确信你不是范丞相女儿了,你再也不能光明正大得在世人面前认他们做父母了。不能祭拜父母祖先,没有家族庇护,不能嫁给自己最明媒正娶的人间至尊的太子,不能使自己将来的儿女得到整个大明天下。甚至不能把最痛恨的仇人雨前绳之于法,报杀害养母的仇。再也没有身份财产未来,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底的劫匪女。你放弃了全部,只追踪到了一个永远被掩盖住的真相和平民身份。这份自由,明前,你觉得值得吗?这太难了……”

还有一句话,他到死也说不出来。他连想想都觉得心要裂开了。如果明前真是抛弃了“范瑛身份”的范勉真女儿,她这样做还有一部分是为了他!只有抛弃掉范勉之女与淮南王家长女的身份,她才可能彻底抛弃了与北疆梁王的爱恨情仇,甚至是与小梁王的婚约,做个自主婚姻的平民。爱怎样生活就怎样生活,想嫁给谁就嫁给谁。一生过得肆意。她也有可能为了他的。而且最重要的一点是,这一切都是在外人不知情的前提下,就毅然斩断了与小梁王的因果关系。哪怕可能因此生祸,变成劫匪女而遭到惩罚、流放甚至没了性命。也在所不惜。

这份刚强坚毅,世间罕见。这份至情至性,可鉴日月了。

崔悯觉得眼眶发热,双臂紧紧得拥抱着她,热泪溢出眼眶,痛苦得快撕裂了。如果他不是百般执著不愿意罢手,再度前来寻找她,苦苦追寻着一个结果。这个姑娘就恐怕会带着天大的秘密变成劫匪女,背负着不公平的惩罚,孤苦伶仃得流落到了中原的贫瘠山水间了。哪怕她身上真的流淌着清高忠烈的丞相和淮南名门的血脉。——这个世上,人人都千方百计地追求着荣华富贵和金钱地位,她却倔强得反其道行之,放弃了人间最重要的家族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