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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七十五章 把权力关进牢里(1 / 2)

作品:《朕真的不务正业

舍本逐末,竞奢之风,已经吹遍了南衙和浙江两地,这是张居正在京堂看不到的景象,而且已经引起了李乐的担忧,他这次回京叙职,主要还是为了此事而来。

大量白银涌入,导致的江南地面,金钱至上。

“金钱无所不能,甚至在逐渐成为衡量善恶、对错、是非的标准,以致于人人都对金钱顶礼膜拜,相信钱能通鬼神,有钱能使磨推鬼。”李乐忧心忡忡的说道:“诚然,这是商品经济发展的必然,但还是过于剧烈了。”

大量白银的涌入,并且在南衙堰塞,造成了李乐看到的局面。

李乐试图研究这种风气背后的原因,在南衙,随着生产资料的不断集中,生产分工的不断明确,商品的逐渐充裕,衡量商品价值的一般等价物——白银,似乎成为了可以购买一切的一般等价物,甚至可以决定他人命运的神奇力量,进而产生对金钱的崇拜,最终的结果就是金钱至上。

“玉壶坊有一青楼,可以送花篮,和京师一样都是一百两银子一盆,十盆是一千二百两,这多买反而更贵,越贵反而越有人买,何其怪哉?千金散去只为博美人一笑,得众人夸赞,争相竞富。”

“织锦坊有一织娘,本来许了人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三媒六聘已定,正是风光嫁人之时,可到了嫁娶之日,这织娘的娘家又要五两银子下轿的钱,这夫家拿不出这下轿之钱,这轿夫抬着新娘转头就走回了娘家,弄的前来吃席的亲朋,也是无可奈何。”

“这股风气也蔓延到了南衙的国子监,我初到南衙时,南衙国子监是耿定向带着,颇为朴素,即便是穿麻衣,也大有人在,今年春,我到南衙国子监,人人绫罗绸缎,腰挂若干配饰,生怕落于人后,手拿红木骨折扇。”

“咄咄怪相,让人忧心忡忡。”

李乐用了三个案例,表明了南衙舍本逐末、金钱至上的广泛。

“就以这三件事,你是如何处置的?”张居正有些好奇的询问道,在书信里,李乐提到了这些事儿,但没有说的那么具体。

李乐面色痛苦的说道:“玉壶坊青楼,每卖一个花篮就要给朝廷缴纳四十银的坐税,我本以为可以止住这种风气,但稍微实行了两日,我就发现,这帮家伙,把本该给青楼姑娘分的银子拿了二十银出来。”

“一个百两花篮,青楼的女子本就只分二十二两银子,这一下子拿走了二十两,那些个青楼女子,把我给骂的狗血淋头,说什么娼妓的银子也要贪!”

“这政令只好停下,停下了,这二十银居然还不给青楼女子分,这些個东家全都自己留下了,只因青楼女子很少出门,对政令的执行和停罢,并不了解,这些青楼女子还是骂我!”

“原来这些东家们早就在想办法减少这些女子的分成,我定下的额外加税,立刻成了他们对下朘剥的由头,就坡下驴。”

张居正稍微思索了下,禁奢可不是那么容易的,李乐的实践告诉张居正,这东西不仅仅招骂,而且还容易被势要豪右所利用。

朝廷一说要收税,立刻向下摊派,朝廷不收了,他们也不吭声,任由朝廷继续挨骂,这在政令推行的过程中,再正常不过了。

“你如何应对?”张居正面色严肃的问道。

李乐咬牙切齿的说道:“我定下了一个花篮一千银的税,请了稽税院稽税缇帅骆秉良稽税,一下子南京就没人卖花篮了。”

新官上任三把火,李乐这第一把火烧下去,把自己给烧的遍体鳞伤。

张居正眉头皱了起来说道:“你这不是斗气吗?估计这些个势要豪右只会背地里笑你,没什么手段只会掀桌子。”

“可不是嘛,当时被好生笑话。”李乐也是被自己给蠢笑了,他摇头说道:“弟子刚做了巡抚,想要大干一场,潘总督去绥远走的急,我也想证明自己,结果就有点急于求成了。”

“后来,我生了个办法,卖花篮可以,但是各家青楼的花篮都要到应天府鼓楼拿,每月三号,青楼女子到鼓楼拿分账。”

“一个花篮上不设限,价高者得,一个青楼最多十个花篮,不是为了竞奢吗?竞!这些纨绔不是要斗富吗?斗!”

“这可是把那些个纨绔给气的咬牙切齿。”

“这个月一个青楼只给十个,下个月一个青楼给一千个花篮,第二个月花篮太多之后,就再也没人买了。”

张居正眉头仍然锁着,摇头说道:“你和势要豪右做法,受苦的还是卖笑的娼门,这么一折腾,怕是日子更加难捱,城门失火,殃及池鱼,神仙斗法凡人遭殃。”

“先生教训的是。”李乐笑着说道:“这花篮不能卖了,但是可以卖酒。卖多就赚得多,卖少就赚的少。”

“外城可有不少的酒坊,这些酒坊的酒,不是那么好卖的,而且利润极薄,我在老街口建了一个官办的酒厂,算是给酿酒的匠人找个活路,也是弟子在南衙筹建的第一个官厂,弄的倒是风生水起。”

张居正的眉头舒展开来,点头说道:“如此,虽有与民争利之嫌,但也好过之前的办法。”

“后来这官厂的酒不够数了,许民间入场,这反对的声浪才少了许多。”李乐摇头说道:“但是这青楼女子卖的酒赚的钱,大部分还是被嬷嬷给抽分了,能留在手里的不多,这是生产关系决定的。”

“我本来以为,废除贱奴籍之后,会有所改善,但效果并不明显,不是说没有,但是多数的贱奴籍,还是和过去的生活,并没有太多的区别,尤其是青楼女子。”

“因为这些青楼女子,尤其是秦淮河畔的青楼女子,都要裹脚,裹了脚只能以此为生,连出门都十分的困难。”

裹脚根本不是什么风俗,而是强人身依附的物理圈禁,青楼女子的命运没有因为废除贱奴籍的政令,得到明显的改善,因为她们的生活已经被完全圈在了青楼之中,甚至在南衙废除建奴籍的时候,这些女子都没有到鼓楼前,参加废除贱奴籍的仪礼。

“废除贱奴籍短期之内看起来没什么效果,但时间一长,就会慢慢体现了。”李乐解释了一句,他不是抨击这条政令在做无用功,而是认为这种长期的政令,需要时间才会慢慢生效,将时间的尺度从一年两年,拉长到一百年,两百年的时候,这种长期政令对大明方方面面的影响,才会体现的淋漓尽致。

张居正当然清楚这种政令的短期内看不出什么,但朝廷不再承认卖身契的合法,时间一长,慢慢就会影响到芸芸众生,他继续问道:“织锦坊织娘的案子呢?”

李乐面色极为复杂的说道:“也只是判了退还彩礼,那织娘,因为受不了旁人指指点点,跳了秦淮河,倒是没死,被人救了上来,现在住在织锦坊的织造局官厂里,不肯回家去了。”

“这织娘很清楚,那二十五银的彩礼钱,还有五银的下轿钱,都是她的父母拿她的名声在发财,一分钱也不给她,还要她背负骂名,名声坏了,难嫁她也不嫁了,跳了河之后,算是把血肉之躯,这条命还给了父母,恩断义绝。”

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是普遍的现象,夫家不休妻,和离的少之又少,这家父母好狠的心,即便是这五两下轿银,真的拿到手里了,女儿在别人家得受多少委屈?

这个案子是李乐做应天府丞的时候,印象深刻最深的例子,是金钱对公序良俗、律法、社会共识巨大挑战的最直观例子之一,就为了五两银子的下轿钱,弄的一地鸡毛。

织锦坊织娘,是现在这个世道,为数不多的女子能够抛头露面的体面工作,而不是卖笑卖身的贱业,再加上官厂里有学舍,多数的织娘都读书识字,虽然不敢说知书达理,但日常用的字词都认得,织娘婚配的人家,也算是南京的中人之家,不算太穷,但也不是太过于富裕。

本来是结同心地久天长,成佳偶花好月圆的好事,结果弄成了这个模样,就为了五两银子的下轿钱。

“那国子监竞奢的事儿呢?”张居正没有对织锦坊织娘案做什么评价,因为这不是个个案,是南衙兴起的一种风俗,张居正在北衙都听说了这种恶俗,南衙地面也明令禁止,但效果很差。

“规定入国子监统一着装,不得佩戴任何饰品,任何竞奢行为,都被视为品德堪忧的劣行,国子监竞奢之风,才有所收敛。”李乐对这件事约束的非常严格,连统一的国子监服都弄出来了,就是为了防止社会风气进一步滑落。

张居正点头说道:“嗯,也是没办法的办法了,北衙国子监也要推行,还有三级学舍、皇家理工学院,都要如此规定,毕竟是读书修身养性之所,竞奢之风无论如何都不应该蔓延到学舍之中才是。”

学堂,正是形成人生观、世界观和价值观的地方,这个地方如果被竞奢之风荼毒,彻底向礼崩乐坏滑落,就成了必然。

张居正的面色无比的凝重,因为权力对人异化,是局限的,是部分的,对大明的官僚格外明显,大明官僚是大明这个大集合的一小部分,权力对人的异化,还有办法新陈代谢一样的清汰。

但,金钱对人的异化,造成的影响是普遍的,而且是极为深远的,是深入到了大明方方面面的,这个异化,是需要朝廷谨慎应对的。

“难。”张居正思索了许久,最终说了一个字。

张居正回想起了当初讲筵时候,陛下问的一个问题,打人一拳十五文,把人打死了二两银子,这种情况下长大的人,他真的会把别人当成一个物件一样对待,甚至人这个物件,还没有家里的瓷瓶贵。

这也是金钱对人的异化的一种体现。

新形势就会有新的挑战,大明不可能阻止白银流入,大明的钱荒问题更加严重,而且白银也在逐渐成为大明执行再分配的手段,白银停止流入,大明新政都要毁于一旦。

张居正略微有些不确信的说道:“我看这件事,问题的本质是什么,是货币在南衙,在大都会的堰塞,但我没到过南衙,对这件事理解不够全面,李乐,你认为呢?”

“白银的堰塞,加剧了这种现象的普遍发生。”李乐保守认同了张居正的看法。

“不,这个问题的本质,不是白银堰塞。”张居正立刻否定了自己的说法,他看着李乐说道:“对于金钱的追求,是对于物质的追求,是对于更好生活的追求,这并没有错,所以,问题的本质是,人到底是金钱的奴隶,还是主人。”

“这才是关键。”

张居正立刻发觉了自己的片面,而后用最快的速度纠正了这种片面的理解。

张居正思索了片刻后才说道:“这里面要有一个清楚的而且明确的界限,人是主体,钱是附庸,需要理性的去控制人欲,这个理性可以是公序良俗,也可以是共识,更可以是律法。”

“除了人是主人还是金钱奴仆这个问题之外,还十分清楚的可以知道,这是贫富差距过大导致的。”

“容我缓思。”

任何一个政令都不是一拍脑门就可以想出来的,需要缓缓思考其中的关键,这需要时间。

很多事,张居正人在北衙,看的并不是很清楚,所以他和李乐进行了长时间的沟通,但这种沟通仍然是管中窥豹,在经过了长达一个时辰的了解后,张居正最终确定,南巡是很有必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