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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番外IV 旅泛一浮萍(2 / 2)

作品:《跃舞人生II

“这小豹子刚来的时候也不爱练。怎么办?我说这话你别心疼,打着练,挨打就知道练了。等你肯练了又怎么样?一样要挨打。没办法,这一行就是打出来的。”

孔越林走在身侧沉默地点点头,只觉得眼前的大门突然如龙潭虎穴般,让他有些不敢上前。

走廊里比他想象中的吵闹。每间排练厅都很大,一前一后两扇对开的大门。门上有小窗,墙壁上沿也是一排玻璃。孔越林抬头望进去,能看见棚顶吊着的圆环和彩绸,时不时地还有个小姑娘飞上来,走廊里,满是“砰砰”的声音。

李主任带着他走到走廊尽头的一间,站在教室门口朝里看了一会儿。似是没看到人,他不禁推开门问,“小张啊,小豹子呢?怎么不在?”

小张看着是个十八九岁的小伙子,正教几个男孩子扔球。看见李主任,便停下动作,把空中飞着的四个球都一一接到手里,帅气地扔进篓子里,迎了上来。“他啊,让陈教练带楼上小屋去了。”

李主任皱皱眉,“又犯倔了?”

小张为难地咧着嘴,“也不算,陈教练想让他练柔术,他有点不愿意……这几天一直带楼上单练来着,都一个礼拜了。您不知道吗?”

“我上哪儿知道去!”李主任眉头皱得更甚了,“行了,你们接着练。”

带上门,李主任忍不住回身看了眼孔越林。“走吧,上楼。”他知道这当哥哥的要是看完,绑也要把孩子绑回去了。

三、归家

小房间不大,二十平的样子。窗帘拉的密实,可今天阳光好,倒不觉得太暗。

房间地上坐了个八九岁的男孩,两条腿直直横着劈开,脚腕绑在身后的板凳上,凳面跟小孩屁股间塞了厚厚一块泡沫。男孩双手撑着地,深埋着头,能看出来止不住的颤抖。

“这——这是在干什么?!“孔越林惊愕地回过头,不可置信地看着李主任。李主任早料到他的反应,平静地挑挑下巴,“练功。”

“练……”他当然知道是练功,孔越林拧紧了眉头,气血止不住地往上涌。千言万语冲到喉咙口,可看着李主任那副了然的样子,却半个字也说不出来。这哪里是练功,这分明……他忍不住又看向屋里。

陈教练拎着根竹条站在男孩身侧,抬手用竹条捅了捅他肩头。“手。”房间隔音一般,人在门外隐隐约约能听清。陈教练扬手就是一下,孩子给抽的一哆嗦。露在小背心外面的肩背上,眼看着显出一小段红印。

“手往哪儿放!”陈教练声如洪钟,语气严厉,听着门外的人心里也一阵发紧。男孩肩膀耸了耸,似是抽噎了下,十指抠着地,想动却不敢动。陈教练不惯他毛病,上前踢了踢他脚心,男孩下意识地勾起脚背。陈教练便搭着他脚内侧,落力朝反方向踩了过去。

“啊……”男孩终于忍不住呜咽了一声,疼得直弓起身子。一手扶上自己膝盖内侧,将腿抓出道道血痕来。这法子对男孩似乎极为奏效,陈教练不松脚,他抓着腿的手便一点点往后够,摸到了板凳沿,才牢牢抓住。男孩缓了一会儿,似是下了好大的决心,撑着地面的手臂用力一推,终于悠到身后,也死死扒住了凳沿。

陈教练抬起竹条,怼了怼他脊背。男孩不情愿地摇摇头,似是说什么也不敢再动作。陈教练从他身后绕过去,一脚不客气地踩上他另一侧,竹条在凳子上敲得砰砰响,“你什么时候做标准了,我什么时候开始掐表。看咱俩谁耗得过谁。”

伴随着又一声藏在喉咙里的抽泣,男孩咬着牙仰起头,把胸、腰、和胯都远远地送出去。从脖颈到尾椎,隐隐撑出一条柔美的弧线。可也只这一下,本就抻的不能再抻的双腿似是被撕裂开。男孩疼的呜呜直哭,人抖成了筛子却不敢松手。任由着眼泪顺着眼角往头发里流,像是被钉在架子上的标本。

孔越林这才看清那张小脸,因疼痛憋的通红。可仔细打量着,鼻子英挺和嘴唇线分明,与照片上的母亲如出一辙,与自己……也好像有几分相似。孔越林颤抖着呼出一口气,转身靠在墙壁上,不忍再看。要是能早些找到他,就好了。

走回李主任办公室的路上,孔越林脚步不免有些沉重。他脑子里不停闪过方才的画面,心口被无力和自责撕扯地难受。唯一庆幸的是,这么苦,弟弟一定肯跟他回去的吧。

回到办公室,李主任重新给孔越林续了杯热水,坐在沙发上同他聊天。他知道孔越林想多听听弟弟的事儿,可他只怕说的越多,这当哥哥的越心疼。

“小豹子刚来那几周,陈教练和小张就跟我说,这孩子啊,太叫人心酸了。”

孔越林指尖颤了颤,不禁偏过头,好奇地抬起眉眼。李主任叹口气,“教练们之前都说,这小子,打不哭骂不哭,性子硬的什么似的,还以为他不会哭呢。可有一回,他软功不好好练,陈教练气得放学直接给绑在练功房里,晚饭都没给吃。等到天黑去看,才见他抱着腿,自己在黑黢黢的屋里,哭的上气不接下气。”李主任握着茶杯的手,也紧了紧。

“我们在杂技团里打滚了这么些年,看惯了孩子哭,不怎么当回事儿。可那一场,是人就看着就心有不忍。后来我们才想明白,他小小年纪,只有一个母亲去世了,怎么可能扛得住。这孩子啊,是想哭不愿哭,忍了又忍,才在没人的时候借着那疼劲儿,一股脑地都哭出来了。”

孔越林静静听着,李主任每说一句,他心里就好像挨了一刀。

“后来教练们心疼他。尤其是陈教练那个人,凶得像个活阎王,可练功的时候只要他用心,哭两声,就不计较了……”

一个小时的功夫,多半是李主任在说,孔越林在听。这孩子一年来的表现,平时是什么样的性子。李主任知道的有限,在肚子里搜来刮去,终于还是渐渐和孔越林陷入沉默。于是骤然响起的三下敲门声,吓了两个人一跳。

李主任喊了声“请进”,孔越林连忙回身朝门口望去,只见那孩子穿着方才练功的短裤和背心走了进来。陈教练似是怕肩背和胳膊上的檩子被看见,给他搭了个外套。可孩子白嫩的腿上,净是这一块那一块的青紫,细碎的薄痂,还有方才他自己抓出来的血痕,依旧格外显眼。

孔越林忍不住站起身,看着孩子一点点走近。脸是已经洗过了,白白净净地看不出哭过的痕迹,发际一圈却都是湿湿的,是水,也是汗。孔越林想陈教练该是已经跟他说了什么,所以孩子的脸上,挂着八九岁年纪不该有的沉稳和漠然。他看到自己,仿佛一点也不惊讶,一点也不欣喜。

孔越林蹲下身,拿起他一只手握进自己手里,眼神殷殷地望进孩子乌黑的瞳仁中,“你叫陆海言,是吗?我叫孔越林,翻越的越,树林的林。我……是你哥哥,咱们有同一个妈妈。对不起,大哥来晚了。”

“跟大哥回家,好吗?”

四、大哥

“大哥。”陆海言轻敲了两下推开书房门,看着大哥正在桌前翻看着什么。他回身把门关严,“嫂子睡了?”

“嗯。她今儿累了。”陆海言今天回来,容慧开门的时候又惊又喜差点没晕过去。拉着小言的手在沙发上问东问西,眼泪就没断过。晚上又张罗着做了一桌酒菜,甚至破例地喝了酒,能不累吗。

孔越林捏捏鼻梁,起身到茶桌旁的椅子坐了,朝陆海言挥挥手。“来,坐,你怎么也没睡?”

陆海言没答话,看着大哥一手撑着膝盖,一手摆弄着茶碗似是要泡茶,不禁缓缓上前几步,一矮身,在他身前跪下了。

“欸?你这是干什么!”孔越林一惊,拉着他手臂叫他起来。陆海言摇摇头,不动,牙尖在嘴里碾磨了片刻,低声道,“对不起,大哥。”

孔越林一愣,佯怒甩开他手臂,“快起来!这么大人了,害不害臊。”

“这么大人了也不懂事,还说什么害臊啊。”陆海言扯扯嘴角,似是想像少年时说两句俏皮话,心头却还是不免沉重。

孔越林拿他没办法,抬手朝宽大的书桌指了指,“看见我那对儿镇尺没?上好的紫檀木,你想挨啊,还够不上格。”

“鸡毛掸子我能够上,客厅花瓶里就有一根。要么——”话说一半,陆海言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起身跑到书架旁,拨开最下层厚重的辞海和四库全书,伸手进去翻找。他侧着身子歪着脖子摸了几下,忽然眉毛一挑,从里面拽出根深棕色的戒尺来。

他忍不住盯着笑了笑,把书都整整齐齐推回去,拿着本就光洁的戒尺在胳膊下撸了把灰,又跪回孔越林跟前,把东西放在他茶桌上,“没想到这么多年,您还是没找着。”

孔越林盯着眼前那把戒尺,又气又想笑。孔爵当年因为把它藏起来,挨了自己一顿好打。可那小子嘴硬,打都挨了,就更不能说了。没想到他这个当小叔叔的,明明知道也不吭声,倒真是“叔侄情深”。

“行了!”孔越林拎起戒尺扔进他怀里,“一走那么多年,以为挨顿打就能赎罪了?想得美。起来!这个‘罪’你慢慢赎。”

大哥这一句一半玩笑一半认真,陆海言心里发涩,知道不起来是不行了。

“大哥刚才在看什么?”陆海言没坐在椅子上,搬了个小马扎坐在茶桌边。矮上一截挨着大哥坐的感觉,让他说不出的安心。孔越林朝那边撇撇头,“你自己去看看。”

陆海言迟疑地走过去,却原来是老相册。他不禁回头看了眼大哥,翻开第一页,是张有些泛黄的旧照片。他心里一软,喉咙有些微微梗住——是大哥接他回来的那天,他,陈教练,李主任,还有大哥,在杂技团门口的合影。

“你那时不肯跟我回来,我吓坏了。”坐在茶桌旁的大哥笑着说,语气里带着多年后的释然。陆海言微微一怔,继而嘴角弯出一丝弧度,指尖轻轻摩挲着照片上他们几个人身后,大门上的“新乡杂技艺术团”几个字。

那天,大哥拉着他的手,轻声问,“跟大哥回家,好吗?”他记得自己木然地看着眼前自称是自己哥哥的男人,抽回手,抿着嘴角摇了摇头。

“哥哥”似是有一瞬的惊讶,他微微笑着,安抚地捏着他肩膀,“为什么呢,能跟我说说吗?”

他低着头,不作声。于是“哥哥”拉着他走到沙发旁,从兜里掏出封信,“我真的是你哥哥,李主任可以作证。还有这封信,是妈妈写给我的。对不起……因为一些特殊的原因,我也是最近才看到……才迟了这么久来接你。”

他的眼神闪了闪,信封上的邮票,是他一年级语文听写一百分的奖励。他记得妈妈寄出过这样一封信,却从不知这封信寄去哪里,妈妈也没有跟他说过内容,但那邮票,他认得。

眼前的大哥哥,还在柔声劝着。

“我在首都的一所高中当老师。我已经结婚了,所以你有嫂子,还有个一岁多的小侄子。大哥会对你好,我们一家四口,一起生活,好吗?”

“你年纪还小,不能——呃……不适合自己生活,身边要有大人照顾。你跟我回首都上学,让我和你嫂子照顾你,嗯?”

陆海言低下头,刘海遮在眼前,什么也看不清。这一年来,他也是自己生活的,没人照顾。

“我喜欢练杂技,不走。”他突然打断大哥哥,说了进屋来的第一句话。大哥哥愣了愣,一时没反应过来,满脸写着震惊。他把自己拉到身前,手指划过他胳膊上的一条檩子,他有些疼地缩了缩手臂。大哥哥立刻松了手,“这么辛苦,也喜欢?你不是不喜欢练柔术,我刚才都看到了,疼不疼?”

他的头埋得更低了,嘴唇咬的更紧。连声音也有些塞住,却只是固执地说,“喜欢。不疼。”

那一天下午,他还是回去练功了。满脑子都是大哥哥失望地神情,还有自己背过身疾步走出办公室的样子。他怎么不想跟大哥哥回去呢?他当然想。大哥哥长的斯文又温柔,特别像爸爸。他会握着自己手臂问疼不疼,他会心疼地打量自己腿上的伤;他会柔声说,杂技太苦啦,我们回去上学好不好……

这一天晚功,靠在墙边,腿照例被陈教练绑在了肋木上的他又哭了。他怎么会喜欢杂技呢,一点都不喜欢。练杂技要挨打、要挨罚,要练毯子功、要拿大顶、要劈叉,他一样都不喜欢。一个礼拜前,他好不容易学会了扔三个球,陈教练却说要叫他去练柔术。说现在还没有男柔,他条件好,练出来就能拿奖。他知道柔术是怎么回事,小姑娘们练功时的哭声又尖又吓人,他是听过无数次的。

可他也没有别的办法。妈妈去世后不久的那一晚,以为他睡着了的邻居们在客厅里商讨。这孩子年纪还小,怎么办?谁也没法带走照顾,难不成送去孤儿院?有人提议,北方有个小有名气的杂技团来招生,大家讨论之下,觉得是个合理的去处,“学门手艺吧,起码饿不死。”

后来他知道了,只要学两年,就能出去工作,就能有工资拿,他不用成为别人的累赘,确实是个好去处。他就合该留在这里。

大哥哥虽然人看着好,可如果总是白养他一个,吃家里的饭,却不能赚钱,会不会有一天,他会嫌弃自己这个累赘?

“我那会儿实在没办法。下午回了招待所就给你嫂子打长途电话,让她帮着查查首都有什么杂技团艺术团。后来又去找你,磨穿了嘴皮子答应你回首都就让你去学跳舞你才松口。你怎么就那么喜欢?”

大哥凑到书桌旁跟他一起看旧照片,说到最后一句,忍不住弹了下他脑壳。陆海言笑着躲了躲,捻起页角,又翻了一页。

第二天,李主任又把他叫去办公室。大哥哥还在,只是眼下泛着些青色,不如昨天看着精神。他说话的时候,依旧喜欢蹲下来,和自己一边高。可张张嘴,却有些底气不足。“昨天我和你嫂子查了很久,咱们首都,确实没有杂技团。可是歌舞团有好几个,还有舞蹈学校,你喜欢的话,就送你去学?不喜欢的话,我们再找找其他的。”

大哥哥认认真真地看着自己,眼神里带着满满的期待。他抿紧了嘴低下头,手指在身后绞的发疼。昨天大哥哥走了,他哭了整晚睡不着觉。他多想答应啊。连李主任都说,这么好的哥哥哪里找去。人家夫妻俩都是首都的人民教师,为了你,从首都跑到贵州又跑来河南。一岁多的儿子扔在家里,出来奔波了十多天,不是真心待你,犯得着这么折腾。小小年纪,怎么这么轴。

他哪里是轴……明明是怕。

“学跳舞的话,也像杂技一样,可以很快演出,可以当团员吗?”他抬起头,小心翼翼地问。

大哥哥眼里似是闪出了火花,他尽力平静地扶着自己肩膀,声音里却带着掩不住的激动,“可以的。你可以考首都文工团,还有前进歌舞团,还有好多,你想考什么都行。可以在舞台上给老百姓们表演,还能出国给外国人表演………跟我回家,好不好?”

二十多年前他点了那一下头,大哥开心地举着他转了好几圈。

陆海言啪地一声合上相册,像是把过往的苦痛都“盖棺定论”。他有些“皮”地挑挑眉,咂了下舌,带着些许玩世不恭,“嗨,谁叫我是个文艺分子呢!”

他从未和大哥说过,当年他问的那句话,点的那下头,是因为知道,可以不用成为任何人的累赘。

“回来就好。”大哥不如从前宽厚的肩膀,朝自己展开怀抱。陆海言愣了片刻,忍不住拥抱着眼前这位在自己走投无路之时,老天赠给他的“至亲”。一如二十多前的那个午后,这个人牵着他的手走出杂技团的大门。他扬起头,看着那高大身影,仿佛一直流离在世间的这颗水草,突然有了依靠。

他小小的手捏着那宽的几乎握不住的手掌,轻轻地念,

“大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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