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净髓池水消污秽(2 / 2)
作品:《师云Ⅱ昨夜鸣蛩》可惜这小子是真的不会干活,擦了半天不仅把地画得乱七八糟,毛巾和自己的衣袖也脏得不成样子。
“快回去吧。”凇云想了想,又叮嘱道:“回去之后别对任何人提及此事,都烂在肚子里,否则卓三容不了你。”
方士贤听了竟然梗着脖子不为所动,依然和地上的淤血较劲。
反正他王八吃秤砣铁了心要留下,凇云如今病怏怏打不动人,他也不怕。
良久,等方士贤总算是把地板上的血液擦净,再抬头看向凇云的时候,整个人呆愣在原地。
凇云哭了。
被当众除去所有衣物羞辱的时候,他没哭;知道全心全意侍奉的少主背叛他的时候,他没哭;严刑拷打招呼在他身上的时候,他没哭;自废武学挑断手脚筋的时候,他没哭。
这么多的坏、这么多的恶意都扛下来了,凇云却受不了人对他好。
自打进入宏剑宗学堂以来,凇云从来没在人前哭过。
此时此刻,他终于忍不住了,在方士贤面前哭得一发不可收拾。
方士贤更是手忙脚乱,差点要拿着刚刚擦过地的毛巾递给凇云擦脸。他看着凇云这般模样,唇瓣颤抖着开合几回,也跟着掉了不少金豆。
“你不是怕我的、厌我的吗?”凇云本就烧得喉咙沙哑,此番落泪更是不成声,“为什么,为什么……”
嘶哑的话语已是支离破碎,但方士贤明白凇云想说的那些。
他先是将温水递过去给凇云润喉,却不小心把眼泪滴进去,只能又换了一杯。
“公子,我以前是真恨您、真怕了您的。可是,我也知道公子不是坏人。跟着公子出过任务的,都被公子救过。我也是后来才明白,挨打总比在外面挨刀子轻,公子都是为我们好。”
方士贤很响地吸几下鼻子,随手用袖子擦去脸上狼狈的泪痕。
“公子是顶好的人。就连这个时候,还不是在为我考虑、怕连累我?公子,我不怕被罚,反正我挨罚多了皮早就厚了,禁打。”
二人相对而视,哭着哭着,看着彼此哭得满脸狼藉,又都忍不住笑了。
——还有人记得小师尊的好。
玄子枫总算是放下心来。
然而下一秒,某种不详的预感萦绕在玄子枫心头,让他有几分心悸。
就在这时,凇云开口,“既然方兄愿意帮忙,凇云有一事相求。”
“公子请讲。”
玄子枫猛然感受到那份不详的预感转化为某种刻骨铭心的恐惧,萦绕在脑海中。
“我知道有某个地方或许可以净化体内的魔藤,说不定还有一线生机。不知方兄能否接个宏剑宗的任务,执行时顺道带我去?”凇云淡淡地笑了。
方士贤当即应下,“管他天南地北,我都能送公子过去。不知公子要去哪里?”
“净髓池。”
当犹如梦魇般的三个字锥子似的扎进玄子枫的神识,被净髓池旧水侵袭的记忆涌上心头。
净髓池,可洗世间至秽之物。
但那代价太大了、太痛了,任谁都绝对不想再体验第二次。玄子枫宁愿自己被凌迟后扔到烈酒中浸泡,也不愿意再入净髓池。
玄子枫那次还只是沾了些被稀释的净髓池旧水,就狼狈得不成样子。他无法想象凇云用纯度极高的净髓池新水洗去魔纹,是要经历些什么。
眼瞧着玄子枫的神识摇摇欲坠,凇云的灵力再次催动起来。
幻境的流速在飞雪中骤然加快,又被厚厚的雪层覆盖、遮掩起来,似乎是不想叫人看去。
但玄子枫还是看到了。
坠入净髓池的凇云,还有灵力沸腾了三天三夜的净髓池,黑雾与净髓池的白光交替蒸腾,映在山间的天空。
净髓池至纯至净却容不下任何脏污、毒素,几乎是怒而“杀”掉所有不纯、外来之物。满身魔藤纹路之人被洗净,无异于烈火中焚以涅槃。
此番折腾甚至改变了净髓池周边的地貌,使得山间裂开了几条新的净髓池旧水涌出的河道。连附近的霜叶山也受到其影响,跑来察看情况。
“师尊!”
玄子枫只能在这无边痛苦的幻境中,无力地呼唤那个心尖上的人。
终于,幻境的大雪将视野所及都变为纯白,而后消散。
再入目,已是洗去一身魔纹的凇云,在净髓池水边更衣。
当凇云低头看见水中自己的倒影时,眸中流露出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魔纹虽然褪去,但这妖异丑陋的白发红瞳,却像是纹面那般的罪证,一遍遍地揭开凇云心中血淋淋的伤口,提醒着他是如何尊严扫地、众叛亲离的。
发如此、临流羞照。
凇云狠狠地在净髓池水面落下一掌,将倒影出的那个诡异身型打散。
曾经的骄傲使得凇云即便如此,也要维持最后的体面。
他抬手蘸取净髓池的池水,梳理自己披散下来的白发。看似清澈、实则恐怖的净髓池水,似乎已经被凇云驯服了,再也无法对他造成任何伤害。
他将那雪发束起,一丝不苟,不见半根落下的碎发;他整理衣袍,扯出回肘堆叠的褶皱,显得从容而端庄。
如此,勉强可以见人了。
净髓池结界之外,与方士贤约定的碰头处。
方士贤见到凇云褪去魔纹、衣衫庄重规整的模样,把百感交集都写在脸上,五官皱的皱、歪的歪,都快拧起来了。
“你这是什么表情?全然失态,不像个宏剑宗弟子的模样。”凇云淡淡打趣。
虽是凇云以前常常训斥其他弟子的话,但因为少了那份厉声厉色,竟显得有几分温柔。
方士贤抬起手,把脸藏在袖子中狠狠吸了几下鼻子,这才整理好自己的情绪。
“看到公子这样,我就放心了。”方士贤哽咽道。
“那是自然,我向来不劳他人操心。”
凇云抬手拍在方士贤背上,示意他挺直腰杆,“方兄,以前先生们、长辈们都说你犹豫不决、妇人之仁、成不了大气候,但我从不这么认为。若有一天身居高位,切莫忘了今日的本心。往后的日子,我们各自珍重。”
多年来凇云对学堂的弟子们极少有夸赞,偶尔零星冒出来些的肯定、认同也向来没有方士贤的份儿。
能得如此期许,方士贤纷繁的愁绪中多了份受宠若惊。本就不怎么机灵的大脑,这下更是转不太起来了。
忽然,方士贤好像是被雷劈过似的,浑身打了一个激灵。
他几乎是跳起来抓住凇云的衣袖,“公子,我突然想起来了。此前,还有这次同三公子执行任务时,曾撞见过他与一群神秘人有来往。有没有可能……是邪道?”
这话也算是提醒了玄子枫。
——卓应天一个正道门派的人,上哪里得到春时祭的秘法?
就连响玉阁这个三教九流云集的浪子收容所,都找不到太多详细描写邪道术法操作方式的秘籍。宏剑宗更不可能有这类藏书。
此外,卓应天只是个舞剑的儒生,并非药师,又是如何炼制的药引?
玄子枫心中了然。
——其中必有见不得人的交易。
既然是交易,那肯定是有来有往的。卓应天又是许诺给对方什么条件,才换来的春时祭呢?
——有的查了。
就在这时,方士贤在纸上描绘出歪歪扭扭的纹样,据说是他看到那群神秘人当中的头儿身上带的令牌。
图案画得走样,凇云自然是不认得的,只是将其收入衣衫当中。
但玄子枫却是认得出来的。
——自己本家的东西,认不出来才怪了。
聆风堂密语,写的是“毒蛊派”三个字。
作为天底下最大的情报贩子基地,聆风堂想得个春时祭的方子还不容易吗?
只要用来交易的报酬够了,不仅仅是毒蛊派,百八十个能炼制药引的药师都联系得上。
忽而,玄子枫不由得有些心虚。
凇云此番苦难,也有聆风堂掺的一脚。他这个暗探,要如何跟凇云解释呢?
此时,差不多是分别的时候了。
“方兄,此番好意,凇云来日相报。”凇云微微拱手,双瞳满是赤诚。
方士贤翻身上马,低着头嘟囔道:“不必,我也没做什么……公子要是当初少抽我那么多戒尺,说不定我还能对公子更好些。”
小小的抱怨有些可爱,凇云忍不住笑了。
不是绝望时近乎癫狂的笑,也不是若有若无的笑。
那笑容实实在在地在温和端正的脸上展露,任谁看了心里都能开出朵花儿来。
马背上的方士贤压下笠帽的帽檐,走出几步后,又回身道:“若是万一,公子以后教书,别再用戒尺了。”
凇云点点头,“嗯,不会了。”
马蹄踏雪而去,从此各有天地,有缘再见。
目送方士贤远去,凇云用以维持身体的最后一丝力气消散,倒在地上失去了意识。
——小师尊,您这是死要面子活受罪哟。
在一片漆黑的幻境中,玄子枫无奈地直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