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雏菊(1 / 2)

作品:《不可名状记事簿

月见山春泷死后的第三天。

知花千秋站在花店前,用那把托付给他的备用钥匙打开了门。

店内的一切还像主人仍在时,一如往昔。

花草缺了两日的照料,都显得有些蔫蔫的。花期短的更是直接败了,知花千秋径直走向柜台,看到他的搭档托付给他照顾的那盆花。

只有这盆与众不同的白雏菊依然怒放。

花蕊呈现出细腻的淡黄色,洁白柔软的花瓣一尘不染,茎杆纤细又足够柔韧,它的主人将它打理得如此细致精心。

月见山春泷说这本就是想送给他的。

知花千秋站在那里,忽然觉得有谁扼住了自己的呼吸。

他在那时想明白自己迟迟不愿去花店只是因为不想直面那个人离开的事实,尽管最终造成的结果有悖对方希望他接管那些花们的所托。

但有的事是无法自控的,就像一开始的两天他完全是滴水未进地攥着月见山的遗书坐在角落愣神。

要不是因为可能会被路人发现,知花千秋几乎怀疑他能在那个地方待到天荒地老。

教堂里什么都不剩了——怪物的残骸,白石希空的头颅,又或者……月见山春泷的尸体。

月见山春泷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死亡。

他们被超出常理的存在彻彻底底地摆了一道,亵渎的生物将他砸得粉碎后又通过寄生使他复活。而一切的幕后黑手在他的身体濒临极限时提出邀约,提议用手上沾满鲜血更多的那个人——月见山春泷来交换。

他为被强加在身上的巨大痛苦动弹不得,眼睁睁地看着月见山春泷点了头。

“千秋不用愧疚,我早就已经做好了早晚要死掉的心理准备。”

教堂那破裂彩窗漏进的曦光里,他的搭档微微笑了。

“一直以来都是在杀人,从未拯救谁的性命……”

“为了千秋的话,我很乐意。”

这是他记忆中最后的画面。

知花千秋有一瞬间失去了知觉,再清醒过来时,除了他谁也不在。

只有面前摆着一张纸。

“按照约定,这个身体是我的了。”

熟悉到无以复加的声音不知从哪里响起,却清晰地回荡在耳畔。

“啊,但他好像有东西要给你,我就替他交给你吧。”

那是月见山春泷的遗书。

“虽然对你们遗书屋产生了兴趣,但我对当遗书屋没有半点兴趣,所以再见了,‘遗书屋’。”

知花千秋扯了扯嘴角。

恐怕不止他觉得这笑话一点也不好笑,只有一个人的遗书屋又叫什么遗书屋?

……

但他会珍惜月见山春泷换回来的这条命。

他在把那封遗书读了上百遍之后,终于意识到不是这样一直拖着就会有谁瑟缩着问为什么不满足自己愿望的,于是决定按照上面的内容行事。

虽然花店里的花草已有了败势,知花千秋还是给它们浇过水,又在上网查询不同植物的要求挨个照料了一遍。

那盆白雏菊被他搬回家,用门隔开闹着要进阳台的奈落,独留一隅让它享受阳光。

然后他才打开关机数日的手机,看到上百通的未接来电。

他不需要天天都到医院去,也少有宠物病重到需要他亲自开刀,但连日的旷工对于知花院长来说极为不寻常。

这很奇怪。

知花千秋想。

他其实不觉得他对月见山春泷的情谊有多深厚——尽管他确实把对方当成唯一的友人。

他都试着想象过他们有朝一日分道扬镳的场面。

天下无不散之筵席,合作同伴终将散伙。可能是从前经历使然,知花千秋总认为他和月见山春泷的关系不会维持得太久。

虽然他也没料到会以这种方式结束,但那时以为并不会有多少情绪上的波澜。

事实上现在也没有,只是他依然搞不懂自己的所作所为。

他有严重的脸盲症。

这一点他自始至终未曾告诉过月见山春泷,而事到如今,哪怕试着在脑海中具现,也记不起那个人的长相和其他人到底有何不同。

他和月见山都不是喜欢拍照的人,照片对知花千秋毫无意义,面目模糊的人影根本辨别不出是谁又和他有何贵干。

但他现在其实很想要一张月见山春泷的照片。

*

月见山春泷死后的第一个月零两天。

知花千秋辞退了最后一名员工,把宠物医院转手出售,用换下来的这笔钱全款付清了花店房东开出的一口价。

他正式接手月见山的花店,开始从头学着打理那些花花草草,这是个不小的工程,好在每一株花最后都被养活。

连知花千秋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驱使着他彻夜研究蝴蝶兰需要怎样比例的土壤和水量,又学着去调控丽格海棠的温度,也许只是因为这么做的时候可以不去想曾经住在这里的那个人。

月见山希望他为花们找个好去处。

如果可以,他想把它们全部留下,但无论是客观条件还是感情上都不允许——他并不确定月见山是否希望他这么做,至少知花千秋认为自己不是个好去处。

于是他最后在花店的常客里做了选择,确信那都是些爱花的人,折价出售的唯一条件是善待它们。

他只留了那盆白雏菊。

知花千秋并不像自己的姓氏那样关心花语,开始了解是在经营花店以后。然后他意识到,他本可以发现得更早些。

白雏菊是深藏在心底的爱。

玛格丽特是期待的爱。

相传很久以前,人们为了验证爱情,会默念着“喜欢、不喜欢”将玛格丽特的花瓣一片片地摘下,最后一片就是答案。

他们第一次在这家花店相遇的那天,月见山推荐给他的花是玛格丽特。

知花千秋知道现在自己所想的一切都只不过是妄加揣测,白雏菊还可以象征着永远的快乐,玛格丽特也有骄傲与欣赏之意,但二者的共通之处令他不得不在意。

然而他的搭档已经永远不可能再对此作出回答。

他有时会后悔没有在那人抓着他的衣角走在身后时再多看一眼,或许就可以从对方的眼神中得出答案。但也不一定真能做到,月见山将自己的想法隐藏得很好,平时流露出的态度是生怕多给他添麻烦,连遗书里最后絮絮叨叨的都是这些。

可是知花千秋从没有觉得他麻烦。

他不清楚自己对男人是什么样的想法。

喜欢?讨厌?可以接受与之上床?

不如说从来没有考虑过这方面,他的欲望似乎很淡薄,大学交往的几个女友也都仅止于接吻,那时候还更像个彻彻底底的无性恋。

不过,在察觉月见山春泷可能对他怀有异样的情愫时,至少他没有感到恶心。

无所谓了。

反正他们在开始前就迎来了结束。

而他只是惋惜着失去了这个世界上唯一的友人。

*

月见山春泷死后的第三个月零七天。

他把逐渐走上正轨的花店和白雏菊都交给新雇的店员打理,动身去了冲绳。

刚毕业的大学生知道这是老板最宝贝的一盆花,赌咒发誓人在花在,引得知花千秋不由失笑,答应回来要是花开得好可以加工资。

飞机在傍晚抵达,一下舷梯,知花千秋先感受到的是拂在脸上的湿热海风。

“日本的夏威夷”地处亚热带,四季温暖如春。他想起那个一遇冷就喜欢把脸埋在围巾里的人,在这种气候下从小长大,的确会养成那样的生活习性。

天空很低,低到点缀在其上的几簇火烧云都仿佛触手可及。又是一阵从海面而来的和风,晚霞染上云的速度似乎更快了些。

他看着那几朵云缓缓流动。

……月见山也吹过这样的晚风吗?

月见山春泷没有留下自己的照片,但他留下了他妈妈的。

照片放在柜子里,柜子的钥匙放在白雏菊的花盆下,会仔细地照顾花草的杀手心思意料之中的细腻,可惜唯一算漏的就是自家搭档那难以启齿的障碍症。

知花千秋拿到那张照片时有一瞬间的茫然,他不可能在来往行人中认出月见山春泷的母亲,所有人在他眼里都是一样的。

但他还是买下了十五日傍晚到达月见山春泷家乡的机票,决定在第二天下午拜访波之上神宫。

月见山春泷说他母亲会在每个月的那个时候去为他祈福,就算碰不上面,去走一趟也好。

拜过山门,又在手水舍握杓清洗过双手,知花千秋避过结伴来参拜的一行人,这才来到了赛钱箱前。

摇响垂铃,投入五十円,他忽然意识到自己没有事是什么值得祈求的。

既然如此,那就祈愿月见山留下的遗书最后一句成真好了。

毕竟那是他最后的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