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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戒断反应(一)(3 / 3)

作品:《不可名状记事簿

事实上恰恰相反,在最初的震惊和动摇后,是尤莱亚主动提出了交往。

然后……

克莱尔摩挲了下无名指的第三指节,他们的国家、他们的时代对同性过密的往来的宽容心完全可以忽略不计,这致使他和尤莱亚如今依旧是各住各的,对外仍以侦探和助手的身份相称——尽管二人实质上的关系也只是停留在亲吻和拥抱。

“我想你听过《莎乐美》。”

将今天的唯一一封信交给他的助手时,克莱尔说。

他以这样口吻提起的自然不可能是某部经典,尤莱亚稍一迟疑,“莫非你说的是那个?”

“我记得……当时被封禁还闹出了不小的风波,”他的助手回忆道,“毕竟是那位剧作家的作品。”

“没错,”克莱尔指尖在特制的昂贵纸张上点了点,“委托似乎和它有那么点关系。当然,我们得到两天后才知道这位在卖什么关子了。”

信上的言辞交代得相当语焉不详,只隐晦地提到那部两年前初次上映就被戏剧检查官扼于襁褓的戏剧,这反倒更能勾起人的好奇心,先应承下来也没坏处。

这是一个平静的工作日。

他在桌前将过往卷宗整理成方便日后查找的索引,尤莱亚负责给先前连同这次的几位贵客回信。虽然克莱尔在书面上远不如他当面交流那般刻薄,但他的助手认为还是杜绝这样的隐患为妙。

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他们不久前刚帮苏格兰场破获一起劫财杀人案,地点恰巧还是在伦敦西区。克莱尔看着剪报上兰心剧院的一角,思绪转向这次的委托。

他想起莎乐美。

希律王的小女儿,被他人窥视,被继父觊觎,却唯独倾心于施洗者圣约翰。

少女注定求而不得,爱与欲都化为满腔恨意。她献上七重纱舞,只为向父王索得约翰性命,最终捧着心上人的头颅落下惊世骇俗的一吻。

他原以为他的助手会对这个故事多少有点看法——正如它面世时所遭到的大肆批判,虽然尤莱亚说他也没有那么信教,但平时的一举一动瞧上去都颇为无欲无求。

积雪被高耸塔楼间漏进的阳光融去最顶上的些许,又很快覆上新的,交错间晶莹水色折射出的微光也在不断变化角度。日头遥遥挂在天际,漫天飞扬的风雪仍未停息。

克莱尔停了笔。

“你今天回去?”他冷不丁问。

尤莱亚明显地一愣。

这听上去简直就像是某种邀约,克莱尔只是动动手指,将资料夹翻过下一页。

“反正是停不了了,”他瞥眼白茫茫的窗外,“免得你明早再迟到。”

他说得理所当然波澜不惊,在短暂寂静后也迎来了对方中规中矩的回答:“嗯……如果事务所还有空床位?”

又是这样。

明明对方就在身边,克莱尔依然难言地烦躁起来。

“我先上去了。”他把资料胡乱推到一边,随手撂下笔,“你自己看着什么时候休息。”

他不等对方回应就走上了楼梯。

他当初租下这套双层带阁楼的独栋,就是将一楼作为事务所,余下当成个人居所的考量。克莱尔将解下来的领带搭在靠背上,这才感到萦绕在胸口的窒息感稍稍有所消解。

这里是全世界最伟大的城市,管道早就通往家家户户,配备了暖气的浴缸同样镀过光滑明亮的釉面,在热气蒸腾中蒙上又一层薄薄水雾。但即便能驱走寒意,为周遭空气增添的不过是渐趋粘稠的沉闷。

或许是尤莱亚对他本就过于有求必应,在踏出那一步后,除了平日的举止亲密了些,克莱尔并没有感觉出什么实质性的变化。

他们就那么不尴不尬地停在原地,连亲吻都更像是对他那不稳定精神状况的抚慰。世间少有的天才在不算久的挣扎后认为不必拘泥于寻常人对“爱”的定义,他所怀有的浓烈情感找不到第二个解释——但他现在有理由怀疑他的助手当初同意的真实理由。

起身溅起的水花回落,克莱尔注视着它们连同余下半冷不热的温水一同打着旋儿消失在出水口。

他修长的两指将衬衣扣子一颗颗系到最上,出来时正好遇见踏上最后一节台阶的尤莱亚。

克莱尔刻意无视了对方的欲言又止,冲他往浴室的方向偏偏头。也许是因为常年出入于凶案现场,他不自觉地有些神经质的洁癖,他的助手当然也清楚这一点,无奈向那边走去。

尤莱亚先去了衣帽间,去取他存放在事务所的备用衣物。侦探留在起居室,随意在桌边扶手椅上坐下,打开了助手送他的烟袋。

烟丝填入石楠根烟斗,细小的火苗在其上燃过两圈,克莱尔注视着斗钵明灭,甩手将火柴丢进了旁边壁炉的木堆上。

火焰跳动后化作的火星烧出一缕轻烟,窗外天色已经彻底黑了,为这座忙碌的工业都市添上夜半时分的第一抹寂静。

克莱尔挟着烟斗搁置在半空,徒看烟雾缭绕。这是他思考时的习惯,但现在不知怎的,刚点燃就忽然没了兴致,只觉得烟碱令人厌倦。

在挑明前,他的助手说,结婚生子不过是普通人早晚都要经历的事情。

哪怕当时那个疑似要跟陌生女子成婚的是他,尤莱亚也只是在询问他的意见,除此之外未曾表现出一丝一毫的其他情绪。

他想看到的不是这个。

享誉伦敦的名侦探头一回对推理能力失却了信心,正如他第一次判断不出像如今这样更进一步是好是坏。他有时宁愿自己不要看得那么透彻,不然就不会明白,绝大多数情况下,只要他开口,尤莱亚就会满足他的要求。

可他说出自己难以启齿的戒断反应,想的从来都不是以此相要挟。

浴室那边传来了门扇开合的声音。

克莱尔循声望去,看到尤莱亚走出来,平日好好扎起的麻花辫只简单地束在脑后,发丝尖儿上还有未擦干的水珠将将滴落。他的助手视线扫过一圈,落在炉膛顶上那根熄灭了的火柴上,无奈又好笑地叹了口气。

“你知道这样可点不起来。”

克莱尔眨眼,“随手。”

他自然不会让尤莱亚如实知道他在想什么。所以,当木柴噼噼啪啪地燃起,尤莱亚为落在面前的阴影直起身,克莱尔没有漏过对方脸上因为自己突然走近前来而现出的讶然。

这讶异也不过转瞬即逝,“克莱尔?”

“我只是在想,”跳跃的火光映照下,侦探平静地说,“这样的雪夜或许很适合谈心。”

这样的话放在他身上无疑是稀有的,但有更让人震惊的在前,也算不得出奇了。

尤莱亚笑笑,“我的大侦探想谈什么?”

他们一左一右地半倚在壁炉两侧,熊熊燃烧的火焰烘烤得裸露在外的皮肤连同布料都暖融融的,眼前光景也衬出几分暧昧不清的昏黄,落在神情上就成了掩盖着不知何物的阴影。

“比方说,”克莱尔挑眉,“五个月前实质上只进行了一半的议题。”

他搬弄着台面上的摆件,又靠前了一步。

尤莱亚似乎还有些茫然,但也因为他口中的时间点若有所思,“你是说那次……”

距离已经很近了。

稍一侧首,便是呼吸交错。

到这一步再不明白他想做什么就太说不过去,他朝尤莱亚的眼睛看过去,恰巧遇上尤莱亚也望向他的。

克莱尔倾过了身。

唇瓣交叠,熟悉的温暖气息萦绕在鼻尖,这一认知让他感到安心——尽管它最终未能落到实处。

他引诱似的磨蹭两下,觉察出对方有所回应就稍稍向后退去。

尤莱亚果然追过来,下唇传来柔软的湿意,他便迎接了那试探。

影子斜斜的在墙上纠缠,周遭的一切都仿佛蒙上层细纱般远去,这是个比早晨来得更缱绻而漫长的吻。

克莱尔忽然想起那根被他随手丢掉的火柴,些微的痒意恰如火星,细细碎碎地在交缠间烧得旺了。嘴唇触碰又分离,最终在勾起点隐秘的什么前停下,两人间依旧相距不过毫厘。

“你确认过我的想法,”他低声问,“那你呢?”

“克莱尔。”

尤莱亚叹息般的叫了一声他的名字。

“神爱世人,”他注视着他,专注、赤诚,“我当然也爱你。”

神爱世人。

远去的火焰噼啪声一下子响彻耳畔,克莱尔默念着这句话。

莎乐美在长笛声与急促的鼓点中揭下最后一层面纱。

“好啊。”

克莱尔屈起指尖,扯开领扣。

他有些讥讽地扬起眉梢,“那我们为什么不往下一步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