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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暗涌(2 / 2)

作品:《不可名状记事簿

“要是有空,或许我可以帮鬼前辈治治眼睛。”他忽然笑起来,对上对方饶有兴致打量的目光,“可惜我要去睡了,明天还得去诊所,比不得某些待在家里的闲人。”

他当然知道对方的工作是属于那种一接就接一个大的——但这并不碍着他冷嘲热讽。鬼显然不在意他的说辞,被落在身后的只有一声了然的笑,激得天使重重关上了主卧的房门。

他下一秒就后悔起来,这样只会坐实那家伙口中的“恼羞成怒”。

不过——

他俩吵来吵去也不止一两天了,轮流叫对方闭嘴都是常事,再过激点就是所谓的教训。类似的对话早就发生过无数次,一次的输赢也算不得什么,天使很快放过了这点耻辱,思绪转而飘向另一边。

……恋人。

这个词单是浮现在他脑海里就激起阵阵违和感,天使不由得想起曾经和交往对象的相处方式、人类所爱好的那些俗套把戏——玫瑰花?电影院约会?烛光晚餐?

行行好,别说能把鬼恶心个够呛,连他自己光想想都差点起了鸡皮疙瘩。

天使嫌弃地挥去这念头,随手打开抽屉取出休假前放在里头的文件,逐页翻看起来。

他很快就进入了工作模式,事务所新一年来经营得颇有些起色,离了他几天也不会出什么纰漏——这点在他第二天到岗时就体现得分明。

“水野医生早安。”

“欢迎回来,水野医生。”

“啊——水野医生休假愉快,早上好!”

“天使”——在这里就该自称为水野悠真——笑得温柔,一一和问候的助理、护士以及其他咨询师寒暄打过招呼,又在办公桌前坐下后听取了这几天的报告,最后满怀善意地催促助理去喝杯柠檬水润润嗓子。

全诊所上到医护下到病人不会有一个人认为他不好相处,原因大抵如是,才从实习生转正不久的新人显然有些受宠若惊,磕绊着应了是就关好门退出去。

海岛的度假一行倒也没有积攒下太多工作,天使处理完手头事务,动动鼠标关上最后一份档案,刚往包里伸过手,就因那空落感一滞。

但也只有一两秒,他再自然不过地偏偏指尖,提起手机长按了第一个数字键。

拨号音响过两秒就被接起,电话那头响起熟悉的声音:“怎么?”

“书桌左上角有份牛皮纸装的文件,”他理所当然道,“拿来给我。”

“你是晨间剧女主角吗?”

天使:“……”

一口气呛在胸口,他皮笑肉不笑地反问:“哟,想不到鬼前辈还看晨间剧啊。”

鬼的语气还是那么不动如山的讽刺:“毕竟难得看到有人能跟你一样蠢。”

这家伙——!

回过神来时,天使发现自己已经按下了挂断键。手机停在短短几十秒的通讯界面,他深呼吸数次,终于压下大中午就被激起的火气。

手机在掌心转过一圈又滑下落在桌面,休假回来的第一天,他当然不会给自己预约看诊。天使咬牙切齿地点开网页随意浏览起来,消磨那人过来前的时间。

第一次类似的情景是在不多不少一年半以前。

那时候他才刚刚和鬼住到一起,忙了也会顺手把东西带回家里——天使有时会惊讶自己竟然如此称呼那个地方——结果隔天人到了办公室才想起来,批注过的文件又非当天用不可,抱着试一试的心理拨过去,果然收获了鬼的冷嘲热讽。

他这下只好在暂停过手头工作后,收拾收拾准备自己回去取,哪料到还不等出办公室门,不速之客就冷着脸推门进来往桌上扔了个纸袋。

诊所是要登记访客的,天使之后笑眯眯地端着水杯去前台帮某人瞎扯的名字打圆场,扎作堆的女孩子们还在好奇地议论那个冷面帅哥是谁。

他彼时才下意识碰了下前一天晚上被留在肩后的还在隐隐作痛的牙印,听见她们说这位虽然看着挺凶但听说要登记居然很配合、意外地有点好说话时,看看手腕上出于同样原因缠着的绷带,连眼皮都跟着跳了跳。

“啊,他是我同租的室友。”

作为顶头上司的水野医生出其不意地插话进来,弯眼笑起来的温柔模样除了某人以外不会有任何一位怀疑他说的是假话。

“确实是个面冷心热的性格,但是嘛,你们还是离他远点更好哦。那家伙很少和女孩子打交道,很容易连话都说不出来的。”

想也知道鬼要是听到表情会有多精彩。可惜为了自己的小命着想,他也只能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造谣了。

于是话题转向他们平日的室友关系和对方的为人,天使信口编排着同居者,在如此这般歪曲了对方的形象后功成身退。

结果某次鬼又来送文件时不知怎的听说了点风声,他第二天被问起声音怎么哑了也只能打着哈哈说是不小心着凉,暗恨差点说不出话的居然成了自己。

但天使从那以后摸出了鬼的行事风格,知道绝大多数情况下只要他开了口,对方再嫌弃也会去做,干脆仗着这越发得寸进尺起来。

而现在挑破那层窗户纸,他就更理直气壮了。天使百无聊赖地用笔杆敲打着桌沿,终于在一串有些熟悉的脚步声后看到正对面的门被径直推开——

不会有第二个人敢这么闯他的办公室,天使笑吟吟抬眼,“真慢啊,鬼前辈。”

鬼半冷不热地扫过来一眼,挑眉嗤道:“比天使大人年纪轻轻就得了健忘症强。”

被漆成红褐色的木门在他身后落下,天使也不恼,弯起眉眼,抽出被甩在桌上的纸袋里的文件时还是他惯有的轻佻语气。

“开个玩笑,”看过那几张纸,天使收拾收拾放在一边,又从转椅上站起身,“还是得好好感谢一下鬼前辈的。”

他不经意似的往门口走去。

“毕竟要是再晚一会儿——”

天使握住门把,笑意不改地回头,“我可就得重新打印一遍了。”

他故意让对方跑一趟来送的就是这样微不足道的东西。

他几乎在同时拧下门把,抢在屋里那家伙反应过来之前跟着向外闪身。走廊上的景色的确有一瞬间出现在了眼前——然而下一秒,施加在胳膊上的力道就强行将他向后拉扯回去。

天使下意识挣扎,可那压根称不上是较量。等他回神,双手已然被禁锢在头顶,背后紧贴着冰冷的墙面,而面前……

杀手半眯起那双黑眸,打量起他来。

“很有趣?”鬼似笑非笑地问。

……背后窜上一股凉意。

“啊,当然。”

天使余光瞥向旁边被再次关上的门,待收回来对上那视线,挑衅地又补充了一句:“比我想象得还有趣。”

两人相距不过毫厘,鬼的气息就这么拂在他面上。前者挑挑眉,又低下头凑在他耳边道:“希望你也觉得待会儿的事有趣。”

天使立时理解了这句话的含义,他惊怒交加地转头,“你——外面还有人!”

鬼已经用另一只手掐住他下巴。

“那你就小点声。”

对方向来是打定了主意要他用身体记住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这次也毫不例外。

撑住墙面的右手覆上另一份温度。从背后探来的那只手碰过他的手背又抚过指缝,在十指交缠之前向下滑落,扣住了手腕。

当他对上鬼的视线,却一时难解胸腔内的悸动与酸涩,仅凭身体的愉悦不会带来眼下这等满足感——这或许是他在和对方的交往中学到的最深刻的事。

“你……”

鬼平复过呼吸,天使迟迟回过神来,“……那边的柜子里有备用衣服,帮我拿过来。”

鬼才刚刚拉上拉链,闻言就欣赏起他的狼狈之色。

天使被瞧得羞恼,“到底拿不拿?”

他听对方笑了一声,走去拧开墙边洗手池的水头龙洗了洗,然后才打开了被指着的那个木柜。

这样的条件下当然不可能做像样的清理,天使想到自己要怎么度过下班前的时间就恼火。

鬼帮着天使穿上取来的干净衣物,迎上他瞪视的目光时也不过是挑挑眉,然后伸出了手。

他现在的力气也只能靠对方起身——天使冷哼一声,系好最后一颗扣子,握住了那只手,借力从办公桌上撑起来。

然后,他很自然地顺势倚向对面。

鬼一瞬间似乎有些讶异,但下一秒就同样放任自己沉浸在唇瓣相贴的柔软里。

如此状态也没有停留多久,天使主动迎接了对方的闯入,却又总是若即若离地拒绝。鬼很快失去耐性,按住他的后脑,强行加深了这个吻。

亲吻在避无可避之后就多了几分真诚——天使能感觉到揽在自己腰上的胳膊在收紧,也难得更加热情地回应起来。

他们吝啬于以言语表达的感情永远只会在这种时候得到宣泄,激烈过后的温存也显得难能可贵。

或许正是因此,他才对这份他人所不知的温度产生了本不应有的眷恋。

两人气息不稳地分开时,天使还勾着鬼的脖颈。

“你负责收拾。”他不依不饶道,“还有,出去的时候别被其他人看到。”

话音未落,对面那人反问:“天使大人是做贼心虚?”

天使瞪他,“闭嘴。”

要是让人知道所谓的“室友”待得这么久,他又谎称自己在小憩,总会有有心人猜出些端倪。

鬼不置可否地嗤笑一声,天使知道这是默认过他的要求。他在沙发上坐下,又别扭地变换了下姿势,看始作俑者收拾过桌面,拿起遭殃最严重的牛皮纸袋。

“这个怎么办?”鬼问。

专程送来的那份文件被压在下面翻来覆去地摩擦,早就皱得不像样,不用说也没法看了。

天使:“……”

天使:“扔了。”

对方扫他一眼,“还是麻烦天使大人自己去打印一份吧。”

听出这语气里的讽刺,天使立刻明白刚才的问句也是故意的,恨不得用枪托给那家伙来一下,同时又知道绝对不可能得逞,只好把这口闷气给咽了回去。

惩戒以鬼拎着装了衣服和报废文件的纸袋告终,天使尽力忽视掉某些不自在,一整个下午算是有惊无险地度过。

尽管如此,天使临下班时依然条件反射地拿起手机,盯着那个回应过于简洁的聊天窗口看了一会儿,断然取消了某人今天的晚饭。

……最后还是在下单前咬牙切齿地重新多加了一个人的份。

一如既往的、平稳的,他曾经最讨厌的日常。

他们仍然会再卷入众神的把戏,就像不久之后,又再次被所谓的夜之女神摆了一道。

在他因为日出而命悬一线时,那家伙还是老样子的吐不出象牙,一边遮住他暴露在阳光下的皮肤一边粗暴地叫他闭嘴。

“给我忍着。”那人不耐道。

天使极力遏制住那股只会让情况更加严重的汲取血液的冲动,半开玩笑:“忍得住你会给我一点奖励吗?”

“你想要什么奖励?”鬼问。

真答应啊。

“不知道,”天使连笑都失了力气,闭上眼往他怀里靠了靠,“等我想好再说。”

他虚弱到极致,稀稀落落地从笑吟吟的罪魁祸首口中听见“拯救”之类敬谢不敏的字眼,觉得自己还是昏过去的好。幸而解除诅咒的办法比想象中简单,又在另一种层面上的更难,当他恢复原状找回力气,被鬼拉着走出大门,那栋惹出麻烦来的恶趣味建筑物就在身后慢慢消失了。

然后,在第一时间——

“我的奖励呢?”

“你还真好意思说啊?”鬼反问。

但短暂的沉默后,他头一次地近乎服下软来,“……你要什么?”

“我想想……”

天使故意卖了个关子,“迄今为止,你对我最难以启齿的一句话怎么样?”

鬼:“哈?”

天使瞥过去,“你自己答应的。”

然后果不其然是一片寂静。

“你想要什么答案?”

“什么都可以。”

他知道这家伙说不出什么好话,但即便如此,他还是很期待他的回答。

鬼盯住了他的眼睛,天使也不在意地同样注视回去,轻轻眨了下眼。

他得到了最超乎想象的那个答案。

“……别死啊。”

……那一刻天使仿佛听到有什么从内而外瓦解的声音,是自打他的人生第二次开始起就无法磨灭的冲动。他忽然有些想不起自己是为何一直在寻求着死亡,还陷在怔然里,对方已经转身准备离去。

其实从最初就是这样,他喋喋不休追在鬼身后,前面的人头也不回,连瞧都懒得瞧一眼。天使还记得初见时的窒息感,但现在让他再去想那双手,回忆得起的竟然是刚才把他往怀里按的力道。

专职于掠夺他人生命的杀手,到底是抱着怎样的心情说出这句话的呢?

如果——

如果加诸于身的真的是这份期待,那他也可以开始学着忍受这个世界。

“出乎意料。”天使小声嘀咕。

鬼闻声停步,转头看他,“你不回去?”

“当然回去——”他的语气又轻快起来,“一夜没睡,也该回家了吧。”

鬼同样对此予以默认,天边将晓的晨光落在身后,照亮了林荫间的小路。

天使不喜欢“命中注定”这样的陈词滥调,但也无可否认他一瞬间想起了在天台上看到的那片蓝天,也想起两人在一切真相揭晓前的最后一次相遇时映进视野的一小块霓虹。

或者结局早在那座共同出身的研究所就尘埃落定。他们的真实身份、彼此之间的关系自始至终都只能是平静水面下的暗潮涌动,可这已经完全足够。

天使笑笑,跟上了鬼刻意放慢的步伐。

至少,他们有了同一个归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