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2章 殚精竭虑终为子,可怜天下父母心(下)(2 / 2)
作品:《叶落惊寒》边说着,叶寒边挪了挪身子与青川隔开稍许距离,以免身后这个随时都会发情的雄狮又将她扑倒而来。
青川也知自己昨夜弄叶寒弄狠了,心中理亏更是愧歉,因此自是不会拒绝叶寒方才所求,于是轻手将她离开自己怀里的纤弱身子揽进怀里,让她安心靠在自己身上,主动提议说道:“我陪姐姐一起看这水经撰著,可好?”
叶寒也自是不会拒绝。青川什么都好,可唯独在房事上太过强势,除此之外,还真是挑不出他什么毛病来,而且答应她的事也从未食言过,他既然说了今日不会碰她,他便今天不会碰她。对于身后这么一个可以依靠的大靠枕,叶寒自是不会拒绝,于是安心将身子靠在青川坚实宽厚的胸膛上,在书中的锦绣山河广阔天地中弥补今生难以亲历的遗憾。
世间繁华如烟再盛,夜深了,静了,也得各自悄然熄灭各自的无尽繁华,落烬为灰,即便是贵为北齐帝都的长安,一更三点暮鼓响起,也得从喧嚣热闹中回归到平静无人,这是自北齐立国起便定下的宵禁规定,若有犯禁者,笞打五十不饶,而现下暮色落罢已至酉时,离宵禁只剩半个时辰,可孟府外却仍有数人聚集于此,交头接耳各成纷扰,热闹得很,丝毫没有半点离去之象。
而与孟府前府的热闹非凡相比,孟府深处的书房却安静得很,无他人穿行其间,无清风动竹扰乱耳,房中院内都一派静谧无声之象,死气沉沉,真可应了这书房横匾上“止静堂”三字。
幽幽暮色夜沉落,一目漆黑下,长安大街上咚咚如雷的暮鼓声如期响起,孟谦真站在书房檐下如死木无动,老眼矍铄却不知望向无尽黑夜中的何方,唯有背负在身后的一双枯手死死紧攥成拳,不见松开,直到长子敬修与次子敬敏彼时同时出现在书房院中,手才微微松开,任其随意无力垂落。
“父亲,在前府的各位大人我与二弟都已将其送走,未旁生任何枝节。”孟敬修走至孟谦真身旁,不负所望回道。
暮鼓幽幽回荡在这座沉寂入睡了的庞大帝都中,渐渐回落无声,这帝都的夜如其名一般终长落为安,而这方如死水般的无边静谧中也让城中没入睡的、睡不着的都终落下心安。
孟谦真对着止静堂外已死了的夜放心轻轻一叹,然后转身回书房,平静问道:“他们就肯这般轻易离去?”
老父年迈,站在临近的孟敬修连忙伸出年轻有力的手上前搀扶孟谦真往里走,边回道:“众位大人还是识大体的,知宵禁将至,恐引起无妄祸端,便听劝离去,各自回府了。”
“识大体?”孟谦真听着不禁轻笑一声,在高堂落座后才缓缓说道:“今日太极殿上之事你又不是不曾亲历。这些个世家大族平日里一个个清高孤傲得很,可被冯史在黎州将他们的钱袋子一收,立即就原形毕露,又是弹劾又是死谏,一个个上蹿下跳将太极殿弄得乌烟瘴气,如市井闹市一般,哪还有半点世族大家应有的风范。”
“儿子今日虽未在朝堂之上,但方才见其一众在咱家府外赖着不走的无耻行径,着实令人不齿。”说话的孟谦真的次子孟敬敏,虽在朝上无官无职却在江湖关系甚广,与其兄孟敬修一明一暗护孟家无事。
孟静敏一想到方才与这些人称兄道弟虚与委蛇便恶心不已,就忍不住一吐而快,“不仅无耻,更是蠢得无以复加。儿子虽身在江湖不入朝堂,但也知今日之天下已非仁文灵三帝时所在之天下。昔日仁文二帝以德孝治天下,未曾对这些个世家大族大下狠手,而经灵帝一代,因其孱弱无力治国,这才需世族大家全力支持,以致其权盛一时。而当今陛下乃是战场上杀伐决断之主,胸有雄才大略又手握百万重兵,怎会受他人摆布,这些看不清形势的蠢货这么一个劲儿地跟陛下对着干,岂知已离死不远。还好爹高瞻远瞩,当公孙丞相携圣令而来时便立即选择效忠陛下,否则我孟家早步上高柳两家的后路了。”
夜色沉沉难见月,唯有两三点星光独占苍穹,就像灵帝时曾盛极一时的高柳两家,可一朝转换天下易主,还不是如烟尘一粒消失殆尽,连点影儿都寻不到。现实如此,孟谦真也只有无奈一声叹道:“我孟家有今日之地位全靠世家大族的支持,若世族之力仍如仁文灵三帝时这般强劲,我孟谦真何至于要弃自家之基石而转投当今之陛下。如今的世族大家已是艘千疮百孔的破船,内外都烂透了,我孟家何必在这艘注定要沉的破船上陪他们一起万劫不复。”
孟敬修沉静爱思,方才听其父与其弟说话一直未曾插话,待孟谦真说到此处时才开口问到心中不解与不安处,“既然父亲心中已有决断,为何后来又要帮他们,这样做,儿子担心陛下那儿,恐生不悦。”
“悦或不悦,为父心中有数,陛下心中更有数。”孟谦真意味深长如是说道,并未言其更深,只点到为止,孟氏两兄弟明白其父话中意,便没有在此多做深问,只是一愁稍落一愁又起,孟敬修隐藏在漆黑夜色与昏黄烛色中半明半暗的脸依旧眉头紧皱成团,担忧无掩全副落入了孟谦真与孟敬敏眼中。
“长兄心中,可是还有什么放心不下的?”孟敬敏见一向沉稳自若的长兄有如此显于色的情绪,实在有些吃惊与好奇,不禁立刻便问了出来。
孟敬修缓缓抬起头来,眸色也是如烛影摇曳不定的不掩深忧,望着孟谦真不安说道:“父亲行事老练周全,儿子自是不应再做任何质疑。只是,父亲,儿子心里仍有一丝担忧与恐惧,古有韩信成也萧何败也萧何,而我孟家会不会,也会步上如此后尘?”
“你怕陛下言而无信,过河拆桥。”孟谦真直言说出孟敬修婉转又不敢直说的担忧,话语陈述无豫,显然孟谦真比其子更早思虑过此种危险可能。
孟敬修谨慎点头承认。
“放心吧,陛下不会过河拆桥的,知道为什么吗?”书房外的夜黑得不能再黑,与闭上眼无一不一样,可孟谦真却看得透彻无物,直言道:“世家乃我北齐治国之本,发展至如今已数量庞大积重难改,陛下不可能全部杀净,就算把今日这一批世家杀光,明日也会冒出另一批世家来,与其这般大费力气得不偿失,还不如选一条恶狗帮他镇压抑制世族势力,而我孟家便是他选中的那条狗。我孟家身为世家之首,没有人比我们更清楚这些世家各族的弱点与不堪,当然也没有人比我们更适合当这条咬人的恶狗了。若杀了为父,这么多的脏事谁替他干,这么多的骂名谁替他背。若没了为父,谁帮他挡住这天下的悠悠众口。”
说至激动处孟谦真忽一跃而起,若回光返照一般精神焕发,却又瞬间尽显老态佝偻如弓,这已是一个年迈的古稀老人,半条身子已入黄土的将死人。
“父亲!”
“父亲!”
孟氏兄弟见状连忙上前将孟谦真扶住,生恐他一个站立不稳便直直摔倒在地,孟家现已是风中之烛,再也经不起丁点打击,若孟谦真再出了什么事,孟氏兄弟比谁都清楚,他们谁也撑不起孟家这座大厦。
孟谦真自是也比谁都明白现下形势,他已活了大半辈子,生生熬死比他还要小一辈的高陵与柳鹤之,他早已活够本,不怕死,但他现在却不能死,为地位未稳的孟氏一族,也为他这两个仍放心不下的儿子。
孟谦真将两子的手紧握在一起,叮嘱道:“你们兄弟二人都要牢牢记住一点:我孟家成于世家,败也必败于世家,只要我北齐仍有一家世家,我孟家便仍有一丝利用价值,我孟家在北齐便仍有一寸立足之地,就算背上千古骂名又如何,就算受尽千夫所指又如何,只要活着,只要我孟家屹立不倒,这史书胜败褒贬还不是由我们活着的人随意写之。记住了没有?”
老手枯瘦如柴却猛然用劲将孟氏两兄弟紧握的手紧压更近,孟氏两兄弟明显感觉到父亲这份苦心还有对他们兄弟二人浓浓的不放心,纷纷立即点头回应让他放心。
“记住了。”
“记住了”
听到了让他安心的话,孟谦真倏然有力的手如钱塘潮水瞬间退去,整个人回坐在书房高堂上,仿若精疲力竭一般虚软无力,缓慢说道:“为父已经老了,孟家的未来就靠你们兄弟二人了。”
提前交代的临终遗言,是一个已知晓自己时日无多的人深思熟虑后的明智安排,孟谦真虽然还苟延残喘地活着,但他也不知自己究竟何时就突然死去,可即便这一天真到来,即便下一刻便黑白无常临面,他也走得死而无憾,他尽力了。